第二十章(1 / 1)

有一个人没有被戏麻醉,他就是县委组织部的姚副部长。

饰演苏三的女演员嗓音清亮甜美,唱得声泪俱下,剧场里鸦雀无声。但是,姚副部长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全是刚才发生的事,以及他到西桥乡来参加党代会后所听到所看到的事。他亲眼目睹了金书记的所作所为,听到了一些干部对金书记的议论,也听到了一些人对刘副乡长和徐雪森社长的反映。他的职业习惯在内心呼唤着他的责任心。他坐不住了,趁第一幕戏闭幕,假托去方便,向金书记告了假,离开了院场。

天,依然很黑,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月亮,偶尔有几颗星星顽强地从云层后面露一露脸,霎时又不见了。风也比刚入场的时候大,气温低了许多。四周空无一人,但总感觉黑暗的外层有无数人包围。身后的器乐声越来越微弱,演员的嗓音越来越凄惨。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狗叫声,撕开了死寂一般黑夜的口子,给这黑夜增添了几分恐惧。

姚副部长急急地走着。他要赶回乡里给他安排的招待所去,打电话将自己的看法想法向担任县委常委的部长汇报。

他反复地权衡自己的想法看法。对金书记,他考察过多次,工作能力、资历经历、文化水平、原则性和组织观念等等这些方面应该说得过去,尤其是生活作风和财经纪律是过得硬的,符合县委对基层一把手的要求。但他的工作作风,特别是民主精神太欠缺,“一言堂”、心血来潮、简单粗暴的情况比较严重,基层干部反响强烈。这些情况他今晚就看见了。这会挫伤群众和干部的积极性。一旦他的独断专行是错误的,那就十分危险,会给整个乡的社会经济发展和党的形象带来无可估量的损失。

西桥乡召开党代会,要换届了,县委已经研究并通过了新一届班子的方案。如果按照原方案成立的班子,仍然是金书记一人说了算的班子,不但难以纠正以前的状况,还会纵容和放大金书记独断专行的作风。但是,如果现在把金书记拉下来,一是他没这个权力,二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接替,另一个方面是不能因为工作作风有问题就把一个干部一棍子打死。目前最好的办法是调整班子结构,往新班子里“掺砂子”,监督“班长”的行为,制约权力的运行。那么,这“砂子”由谁来担当?谁最合适当“砂子”呢?既要考虑当前,班子的稳定;又要为今后着想,培养接班人。

刘副乡长!此人有文化,年纪轻,遇事稳重,办事灵活,善于团结,就是有点和稀泥的好人主义。但这个班子里正需要这样的“稀泥”做黏合剂。可以让刘副乡长兼任党委副书记,弥补金书记头脑发热决策容易出偏差的可能,同时作为下届书记的后备干部培养。

还有徐雪森同志。这个同志的工作责任心特别强,群众基础好,工作能力在全乡所有社长中是首屈一指的。最为称道的是他的原则性。虽是新党员,可他没有有些同志那种唯唯诺诺唯上级是从盲目执行的奴颜婢膝。针对这个乡的特殊情况,要专设一名督查委员,改变“一言堂”、防止一边倒的局面。徐雪森是最好不过的“砂子”,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可以让他进班子,担任不驻乡兼职的党委委员,同时作为接班人加以培养和考察。

一个改变某些人命运的决定就这样轻飘飘地在瞬间诞生了。

姚副部长的这些想法是一个大胆的全新的方案,很大程度上推翻了已经县委通过的方案,他必须向县委报告,征求一把手部长的意见。

乡里通往县里的电话是要通过乡的总机转接的,而且,传输能力十分差,姚副部长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拉高喉咙声嘶力竭地一字一顿把话说清了讲完了。县委常委部长稍作思索,询问了几个节点,同意了他的方案,并说书面的决定明天派人送到,届时由他代表县委传达。

为了防止通话的内容泄密,姚副部长在进屋后就将门窗关严,而且检查了周围有没有闲杂人员。所有房间黑灯瞎火,整个招待所静悄悄,连树上掉下的树叶落地声都听得见。服务员都变着法子看戏去了。可是,百密一疏,他忘了将招待所院子的大门反锁。有一个人前后脚进来了,就像回自己的家一样若无其事。这个人就是金书记的老婆,是招待所的负责人。

夜太静了,姚副部长扯高喉咙的话传得很远,不用走近他的房间就能听得到。金书记老婆是回来取东西的,无意间听到她老公的名字,听到有关她老公的坏话,听到她所熟悉的人的名字,感到十分震惊,立即悄悄地躲在角落里倾听。她本能地感到有一把刀毫无声息地刺向她老公的后背,她老公的地位岌岌可危,而她老公却浑然不觉,还自鸣得意。这把刀太毒了!原来老公的命竟是这样的脆弱这样地任人摆布!

没听完姚副部长的全部电话,她立即跑离招待所的小院子。与来时不同,她索起脖子像贼一样地溜了,生怕被别人看见。

戏,仍在舞台上上演。金书记叉开八字腿龇着牙津津有味地看着演员的一招一式。他老婆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拉起他就往院场外跑。“做什么?啊?神经病!”

“你神经才有病!刀都伸到你脖子上了,你个死猪!”他老婆一边拖一边说。

“慢!你说什么胡话?是谁要杀人了?谁是死猪?你个痴里疯癫的痴婆子!”金书记挣脱了老婆的手。他还未从兴奋中缓过神来。

他老婆坚持把他拉到一处僻静处,把刚刚听到的电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可是,毕竟是偷听,断断续续,心急慌忙,又不懂得共产党有关干部政策的用语,她把关键的问题听岔了,把刘副乡长兼任副书记并作为接班人加以培养听成了接替她老公马上当书记。

金书记听着听着,惊呆了,木然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脸上笑嘻嘻和蔼可亲的姚副部长是个笑里藏刀的人,肚子里竟然藏着险恶的祸水。昨天和今天一整天,姚副部长的话里话外都是暗示下届书记仍由他担任,并没有任何疑问,怎么突然之间变了?难道是刚才在戏院子里自己表现得太张狂了,让他看出了什么问题?那也不至于啊!就凭那点霸道的作风,他一个副部长就能突然之间改变一方霸主的命运?他没这么大的权力!“痴婆子,你没听错没讲错吧?”

“一个字都错不了,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老婆非常自信。别以为她是个女儿身,可仗着老公的名头她早就成了刚愎自用之人。“姓姚的重复电话那头的什么常委的话说,明天就把书面通知送过来,由姓姚的传达。”

金书记呆了好半天不说话。

他老婆推推他,“你怎么木头了?平时你不是很威风很霸道的吗,你的神气都飘到扬子江去了?还不赶紧想办法!”

“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一不乱搞男女关系,二不多吃多占,他能把我怎么的?把我的书记撸了,总得另行安排吧?调到县里去更好!”到底是经过些世面的,他马上镇定下来。

他老婆却没有这么镇定。“你想得倒美!调到县里去?做你的梦!他老梁的下场你没看见?姓姚的对你那么大的仇恨,还能升你的官让你到县里去?别做梦了,趁县里的文件还没下来,你赶快想想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怎么想?”遇到与自己切身有关的事,加之事出突然,一向果断霹雳的金书记彻底没了辙。

“你个草包,中看不中用的大炮筒子!”他老婆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平时围在你身边的几个狗腿子为什么不用?书记不是要选举吗?让他们找去代表做工作拉选票,一定要保证让你选上,不能让姓刘的窜上来,要叫姓姚的和县委看看谁最有威信,谁最有群众基础,谁才是当然的书记!”

金书记被老婆一顿数落一番劝说,脑筋似乎清醒了,有了主意。“什么狗腿子!话太难听了,不过道理倒是道理。这样吧,你马上去把他们几个叫来,就说是我说的,上我们家去临时开个紧急短会。注意,别让人发觉了!”

金书记老婆快步返回戏院子,把紧跟金书记平时常去她家的五个干部一一找到,悄悄地叮嘱几句。

金莉看见自己的母亲把她爹拉走了,当时并没有觉着奇怪。在家里,母亲是一家之主,最厉害的爹也得听母亲的。不过一会儿,母亲又把平时常去他们家开黑会的几个死党拉走了,心里就生了几分疑心。为什么那么盼望的戏不看,半路开小差?必定有大事!她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回了家。

不等来人完全坐定,金莉娘神秘地煞有介事地告诉大家,她刚刚得到内部消息,有人想让刘副乡长接替金书记当新一届的党委书记,徐雪森也要进班子调到乡里来。如果姓刘的当选,金书记只好调到县里去了。

为了激发死党死心塌地地保他,金书记与老婆唱起了双簧。他说,他调到县里去倒是无所谓,不管怎么说算是升了,可在座各位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说不定现有的位置都保不住。

有人马上劝说金书记别丢下他们不管,一定要想办法当选。有人说,虽说调到县里属于升官,可按照过去的习惯,乡的一把手到县机关顶多任部门的副职,没了实权;乡虽然小,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县的一方诸侯,一旦离开了“根据地”,就没了“地气”,就是虎落平阳,所以,宁可在小庙里当大和尚,也绝不去大庙里当小和尚听人差遣。又有人说,凭全乡干部的状况,金书记是当然的书记人选,刘副乡长的资历不够,而且,不能让一个副乡长一步登天,他们可以连夜去找各个代表做工作,叫大家不投姓刘的票,就算县里提名,也让他落选。

金书记觉着这几个死党不愧为死党,不但心领神会,而且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总算没看走眼。可他们忘了还有个徐雪森。这徐雪森虽说是合作社的社长,还算不上是正经干部,但他却是颗刺头。以前他就不把书记放在眼里,公开顶撞老梁,让老梁下不来台;如今自己与他打了几次交道下来,觉着他软中有硬,硬里透刚,主意特别多意见又特别大,而且不论场合不看对象,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好像他倒是拿主意的一把手。如果他进了班子,别说是服从领导了,只怕连开个顺利的党委会都难。于是,金书记拐着弯把话诱导到徐雪森身上。

有人提醒说,徐雪森的后台是姚副部长,当年他入党就是姓姚的提的名。眼下姓姚的又坐镇乡里监督党代会的召开,要把徐雪森拉下来,只怕有难度。另一人也提出了担忧,说,徐雪森现在就是给他脚底下垫块砖就能够着天的人,如果让他进了党委会班子,还不是送给他一架梯子?他还不把天捅个窟窿?万万不能让他进班子!有人就建议说,既然金书记现在还是书记,候选人的建议名单应该由你定,不让徐雪森上名单,不把他提交大会选举不就万事大吉了?万一这条行不通,也跟对待姓刘的一样,让他落选。

金莉娘马上让大家分头行动,务必在明天开会前把绝大多数代表的工作做通。

可是,代表们都在看戏,总不能明火执仗地把他们从戏院子里拖走吧?那就太露骨了。

金莉娘眨眨眼,想了想说,亏你们还算个干部,还是解放前打过仗见过世面的人,遇上事一个个都抓瞎!无毒不丈夫!停电!把电闸拉掉,还演什么戏?

五个干部连声说“对”,其中一人就是管水电的,一拍脑门,“我去拉总闸!”拔起退就往外跑。

躲在隔壁偷听的金莉听出了一身冷汗。这哪里是开会?分明是解放前地下党的那种活动。可是又不一样,按她爹曾经批评别人的那样,这是搞宗派小集团活动,是黑会!他们是在策划一场阴谋!

但这些倒不是金莉特别关心的,她爹是留在乡里还是调到县里、刘副乡长能不能当上书记她也不关心。她关心的是徐雪森。她一心想着嫁给西邨,而且她深信西邨早晚会喜欢上她。她这么漂亮,又是干部家庭出生,又是主动送上门,哪有不成的?女爱男,隔层衫嚒,只剩下一层窗户纸了。她自信一定能嫁成。嫁到徐家,西邨的爹就是她的公公,也要叫爹的。如果西邨的爹徐雪森进了党委,就是有头有脸响当当的乡领导,就是正式的干部,西邨家的门楣无意间就抬高了几分,她爹和娘想要反对就少了几分理由。可现在,她娘和众人要把徐雪森拉下来,不让他进党委,这不等于是挡自己的路吗?不行!必须阻止他们!

阻止他们阴谋得逞的最好办法是去报告县里来的姚副部长。可是,这无异于检举她爹在背着组织搞阴谋搞宗派,那她爹就下不来台,弄不好还会受到处分,让爹和娘知道了还不把她打得皮开肉绽?再者,爹犯了错误,西邨的爹徐雪森还会欢迎她?思来想去,最妥当的办法是阻止这几个死党的活动,不让他们有时间去拉拢代表。娘说把电闸关了让戏停演,那就阻止水电干部的行动,不让他们关闸停电。等加演的《劝夫》折子戏演完,时间已经过了子夜了,哪个代表还有心思还有时间听你们唠叨?对!就这么办!金莉一溜烟跑出门去,去追管水电的干部。

可是,跑着跑着,她突然醒悟:凭她一个女孩子,能阻止得了一个大男人?而且,乡里的干部谁不认识她?这不是把自己暴露了?爹和娘一样饶不了自己!有了,让西邨去!一是西邨有功夫,对付这个干部简直是三根指头捏田螺;二是干部不认识西邨,就算认出来了,也不会绕到自己身上,不但目的达到,不暴露企图,还掩护了自己。成,去喊西邨对付他!

金莉拐个弯直接跑向戏院子,急匆匆冲进院场二话不说拉住西邨就走。西邨见气喘吁吁的金莉急三火死的样子愣了呆了,不由自主地起了身。坐在前排的小凤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这疯婆子居然恬不知耻到这种程度”,便马上伸出一只手挡在二人之间:“干什么!要不要脸?”

金莉没有愤怒,没有惊慌。“秦凤鸣,千万不要误会,事后一定给你解释!”

“你这是做啥?不讲清楚不跟你走!”西邨终于清醒过来,甩脱金莉的手,像一根木头桩子打进了地里。金莉拉不动。

“这样吧,秦凤鸣,一起到外面讲话!”金莉急了,跺着脚。

三人一出院场入场口,金莉迫不及待地说:“有人要搞破坏,要把全乡的总电闸开关拉掉,不让戏演下去,西邨,你赶快追过去阻止!”

“你是怎么知道的?”小凤不相信金莉,以为她是糊弄人的。

“是啊,有人搞破坏就赶快去报告公安啊或者你爹嚒,找吾做什么?”西邨也觉着奇怪。

“别问那么多为什么了,来不及了!徐西邨,你平时的见义勇为上哪去了?你蔫了还是胆怯了?你身上的功夫该不会是花拳绣腿搞表演的吧?”金莉因为跑得急,满头是汗,头发都已凌乱蓬松,又因为被人误会,心里更急,撩着遮到脸上的头发。

看样子,金莉不是寻开心,更不是说假话骗人。小凤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西邨犹豫了。

金莉一跺脚,发誓似的说:“秦凤鸣,你陪我去院场里坐着,看着我,让徐西邨去抓坏人,行不行?千万不能让坏人的阴谋得逞!徐西邨,还不赶快去?”

“你怎么知道有坏人搞破坏?”小凤依然不相信。

“哎呀!我说过了,等会儿给你们解释!快去呀!”金莉急得双手乱舞。“总闸在乡政府后院西北角的配电房,去呀!”

坐在代表席里的徐雪森今晚的心情坏透了,无法定下心来看戏。他先是看了金书记的霸道活剧,后又看到自己的儿子与金书记对唱;再后来目睹姚副部长一去不返,目睹金书记老婆像黄鼠狼偷鸡似的把金书记、把五个乡干部一个个拖走了,他正感到莫名其妙,现在,金书记的女儿又急嗤胡啦地把西邨和小凤也拖走了。他们究竟在干什么?他再也坐不住了,立即紧随其后出来,想问个究竟。

西邨、小凤和金莉见他跟了过来,都吃了一惊。

“你们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徐雪森喝问。

小凤说:“爹,金莉说有人要搞破坏!”

“谁要搞破坏?破坏什么?吃饱了撑的!回去!”徐雪森又是一声吼。

“真的,徐叔,有人要拉电闸!”金莉的声音有些颤抖。

金莉的话音未落,戏院子里突然一片黑暗,观众随即暴出“哄”的一片惊呼声。

西邨愣了愣,随即拔起腿就跑,像一头野鹿,瞬间消失在黑暗里。

打完电话的姚副部长把刚才与常委部长通话的内容做了笔记,又读了几份会议简报,写了准备明天在会议上讲话的提纲,觉着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抬腕看看手表,见时间还早,便想回戏院再去看戏。可刚站起身,电灯突然灭了,看看窗外,周围一团漆黑,他以为是跳闸,可等了一会儿,灯还是不亮。

一停电,戏还能演吗?观众还不急?要知道群众是花了钱的,而且是从上海请来的剧团,影响多不好!要让金书记想办法自发电。

他摸着黑走出了招待所的小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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