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黄昏初显。
云来客栈门前车马往来不绝,大厅内熙熙攘攘聚满了打尖住店的人。
柜台处,方本善几乎连头都很难抬起,手中那方朱漆木梁黑石珠的算盘被他拨弄得“噼啪”直响。
伙计方顺更无片刻闲暇,时而带客人入住客房,时而去后厨张罗酒食,楼上楼下,跑来跑去,尽管热汗直淌,但脸上仍带着一丝莫名的喜色,与往日尤为不同。
厅后厨房内烟气蒸蒸,锅碗叮当声此起彼伏,四处弥漫着饭香。
其间,一袭水蓝套裙的张雅香两只袖口半挽正忙得不亦乐乎。见她身手甚是麻利,从放菜翻炒到出锅装盘,尽是一气呵成,显得游刃有余。
不但如此,她还时刻不忘跟身旁一女子闲聊说笑。
那女子一身粗布窄袖的碧色罗衫裙,身姿秀丽,声出轻柔,不时浅笑回应,眉眼间透着股温婉跟贤淑,也是时刻不忘手中活计,择、洗、削、切,俱都做得十分细致,且有条而不紊。
与厨房仅一墙之隔的小院,便是方延的住所。
此刻,他正呆坐在自己小院中的一颗大树柳下,午后被黄老蔫儿推下树洞一事,片段寥落,如影如麻般浮现于脑海之内。
自剑桥回来后他就没进屋子,至今已近两个时辰,额头的伤也已结了痂。丝缕的血渍跟汗渍混杂在一起,被他随意那么一抹,乍一看好似猫抓狗挠一般。
其实,他的额头只是擦破点皮,并未伤及筋骨,这点在他被黄老蔫儿推下树洞落地的瞬间就有所察觉,只是当时事出突然,容不得他再多想什么。
与以往不同,这次他没从剑桥走,而是顺着玄黄古树旁的碎石小径一直向南,尽头处是一座古朴的石桥。
拱形桥面下的一带碧色静波,清可见底,并不是很深,层叠的莲叶掩映着大半水面,成群结队的锦鲤追逐着来往的船只,正肆意欢游兴致盎然。
这便是外城南街上唯一的桥——莲桥。
华州外城总共有四座桥,分别是西街的剑桥,南街的莲桥,东街的索桥,还有北面的断桥,而除了断桥之外,其他三座桥皆通行人车马去到内城。
但莲桥跟索桥靠近内城一端都有龙虎盟的人把守,要想去内城需持龙虎盟的腰牌,或者精英堂掌事的手书才行,不过从内城出来则不需任何凭证。
所以,莲桥边那两个守卫见恁小一个娃娃从内城跑出来并没多加拦阻,只是方延头大身小的模样令他们着实惊讶了一番,不约而同地投之以异样的目光,目送他穿过了莲桥。
换作往日,方延行至桥头定会依桥栏俯瞰,欣赏一下这华州外城最美的景色,但是今日他却全无心思,满脑子都是从树洞跌落的一幕,尤其是黄老蔫儿瞪向他的眼神,冰冷中带着几分熟悉。
过了莲桥,方延一路穿街过巷边跑边琢磨,待绕到客栈后园外面才停下脚步。
后园外有片树林,皆是清一色的树柳。他还是依照前几次的办法,甚为熟练地爬上后园围墙外的一颗歪脖树柳,随后翻墙进到里面,这次依旧没被人发现。
其实从剑桥走最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至于为什么要舍近求远绕去南街的莲桥,自然是黄老蔫儿给他的暗示。
方延轻抚着额头芝麻大点的伤口,不觉任何疼痛,随即又闭上眼再次仔细回忆起摔落古树的全过程……
他发现从树上到树下,整个过程奇快且极短,有诸多奇怪之处。
黄老蔫儿的那一推没有任何力道,与其说推倒不如说是“送”。
树洞到地面十余丈的距离,他原本是头朝下跌出,可不知怎的,始终有一股无形的巨大劲力在托着他,在即将落地的瞬间,突然翻转了身子背部着地。
落地处亦非树洞正下方,而是在原地点左侧数尺远的地方,那里有片如毯似毡般的草丛。
随着他撕心裂肺般地一身惊呼,本以为会摔得很惨,实则异常轻盈地落在了草丛内,那种感觉简直就像躺在自家床榻上一样舒服,远远出乎他意料之外。
再有就是黄老蔫儿从树洞内抛出的石块,好像是在将将碰到他额头的一刹,便裂为了两半。一半恰好落入他手中,而另一半则砸在白莽虎脚面上。
他额头的伤口则是被石块碎裂时生出的一粒极小的砂石迸溅所致,要不然伤口怎么会如此之小。
总之,从他摔下树洞到额头出现血迹的整个过程,似乎非他所能控制,而这一切似乎是黄老蔫儿故意为之!
可是他为什么要如此……难道因为白忙乎?方延边回忆边点头,可想明白这些之后,一个更大的疑问又浮现于他的脑海!
白忙乎是精英堂内的差人不假,但他毕竟是叶忠的人。
叶忠呢,虽说是精英堂堂主,可同时又是君子苑门下的二弟子,而君子苑跟布衣门是兄弟宗门尽人皆知,那为什么曾是布衣门主的黄老蔫儿会惧怕白忙乎这等小小的差人?就算不是惧怕,如此掩人耳目地谨慎行事分明是在刻意隐藏些什么吧……
白忙乎…叶忠…黄老蔫儿,他们之间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疑问已越来越强烈,可方延却百思不解。
当然,数十年前黄老蔫儿被人设计陷害并被逐出布衣门之事他无从所知,至于华州百姓口中传言,说黄老蔫儿升任门主的当天夜里便去调戏良家女子,且手段毒辣至极,实为淫邪之徒的传闻,他也听他爹娘说过多次。
跟黄老蔫儿相处近两个月,平日里他除了喝酒便是借兴大睡,几乎不怎么说话,他会是欺压平民,调戏良家妇女的绝世盗名之辈?
方延正想得入神,忽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其左手掌心直透心底,整个身子不由猛打个寒战。
原来,他手中竟抓着半块石头,拳头大小,平齐光滑的切面宛如刀削剑斩一般。
春末夏初的天气,在华州来说已很炎热,更何况今日晴好,蝉声未歇,日光仍有些浓烈,可那半块石头表面却凝满了寒霜,丝毫没有半点要融化的征兆,寒意反而越来越盛!
看到此时,方延急忙一抖拿石块的手,紧接着又打个寒战,望着滚落在地的石块暗自匪夷道:“真是怪事…这难道就是那半块石头?”
没错!这正是黄老蔫儿丢向他额头的那块,他本想再丢回树洞,但当他握紧石块望向黄老蔫儿时,却发现其浑浊的眸光突然变得异常冰冷,并一直瞪着其手中的石块,即刻心中一动,这才将石块抓在手里带回来。
这老蔫儿不会是假装用石头砸我,实则是要我看这石头?
方延念头刚起,却见眼前那半块石头表面突然泛起氤氤白气,不消一会功夫,石头表面的霜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就是如此!”他狂甩了几下早已僵直的左手,换右手再次俯身抓起那半块石头,眸眼亮处欣喜涌现如获至宝一般,心内疑云顿时消散大半。
仅是块普通的石头,方延却仔细端量多时,随后他站起身子闭上眼矜鼻子一闻,不禁眉头一挑自言自语道:“好香!我娘做得红烧肉块……”
他当即决定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再说石头的事,所以便将那石头揣入怀中,向前面厨房奔去。
而另外半块石头也已被黄老蔫儿一脚踢开,没入到数丈外的草丛之中。
绯红的夕照下,石块表面竟自冒着丝屡白气,将周围的大片花草都笼罩起来。本应是蔫头耷脑的花瓣草叶在那蓬白色寒气的沁润下,俱都抱露挺身格外抖擞,与别处明显不同。
“哼!我正睡得香甜,那个小崽子——”玄黄古树下,黄老蔫儿席地而坐,快速抓过白莽虎手中那杯酒仰头干掉,紧接着继续恶狠狠地道:“竟敢往我洞内丢石头,气煞个人!”
“嘿嘿!瞧你那副尊容,只是一个小娃娃而已,你怎么还动念飞石。”白莽虎只顾嬉笑,刚倒满的一杯手酒还没喝,却又被黄老蔫儿抢去一饮而尽,他急忙抓过酒杯咂嘴说道:“你这…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想当年我也……可如今连个小娃娃都敢冲我扔石头,哎!不说了,再来一杯。”黄老蔫儿说罢咽了下口水,紧紧盯着白莽虎手中刚刚倒满的酒,露出一副嗜酒如命的样子
白莽虎急忙护住手中酒杯:“这可是九花酿,足足花了我五两银子,照你的喝法,这一袋酒恐怕不够。”
“什么!这是九花酿!?难怪如此香醇,那我得细品一番喽。”黄老蔫儿狂瞪起两眼佯装吃惊,待白莽虎又倒满一杯给他,便小口抿起来。
说到九花酿,并非顾名思义的那样,九种灵花酿制的酒在凌蒙大陆根本就不存在。
“九花”在华州酿酒行内的意思是九次蒸煮熬制,每次蒸煮酒料都会生出一层酒花,酿酒人会在此时滤净酒花,而后继续慢火熬制数日才停火封存,待来年开春酒水沉清再次加甘泉蒸熬,历时九年九次蒸熬,直至不再出现酒花为止。
当然,这主要取决于酿酒用料跟泉水的品质,一般的花草谷粮最多熬蒸三次便不再出现酒花,凌蒙人称之为三花酿。
方延他爹方本善所能酿出的酒,便是以三年蒸熬成的三花酿为最,这对华州百姓来说就已算得上好酒了,更何况这九花酿呢?
所以,九花酿实为历经九年九次蒸熬出的香醇美酒,也难怪白莽虎视其如琼浆玉液。
他见黄老蔫儿轻抿了数次并赞口不绝,这才喜笑颜开,“对嘛,人生何处不尽欢,为何此时却、你却仍石头呢?嘿嘿嘿,来!干了!”
黄老蔫儿点头陪笑,边抿着杯中九花酿,边偷眼看向身前不远处那片草丛。
虽说寒气已散尽,一切都恢复了原状,但他心内还是惴惴不安,微展鼻翼之下,仍要刻意装出慵懒的姿态。
两人推杯换盏多时,酒袋中已见底。
白莽虎那张大胖脸也已变得通红,好似刚熏好的猪头,而黄老蔫儿仍未尽兴,只得又猛灌了几口葫芦中的血酒,随后问道:“你今天很忙?”
“呃…”白莽虎打了个酒咯稍显迟楞,两个眼皮如同灌了铅,努力睁了数下,最终还是乖乖闭了起来,但紧接着他又狂挑几下眉毛,搔头眯眼地断断续续说道:“没有,不忙不忙,不过…再过几日堂内就要举行升阶选拔,有好多事要做,嘿嘿…可是我、我叫老夏盯着,我跟他说去方便一下,就偷偷溜出来啦,嘿嘿嘿……你说我是不是个聪明人?”
黄老蔫儿点头附和道:“确实聪明,哈哈……”
“是吧,白某向来聪明过人,琐碎事再多也累不着,嘿嘿…嘿…”
黄老蔫儿只挑起了话头,便只消听白莽虎滔滔不绝说个不止不休,直至日落时分。
待白莽虎走后,他这才独倚古树望着暗淡的天幕,兀自叹道:真是奇怪!升阶选拨一般都是年底进行,怎么今年进行如此之早?叶忠啊叶忠,你怎么会…
他正欲埋怨叶忠却又转念一想:或许是金云溪在暗中搞鬼…
此时,星月交辉,暖风如流,黄老蔫儿醉意阑珊,心潮起伏难定。
华州外城所有的街边店肆门户紧闭重归于安静,而内城的楼台馆舍间却依旧人影绰绰,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