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还是老样子,西邨依稀记得当年留下的足迹。沿着腥味熏天的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西邨找到了靳连长的家。靳连长父亲告诉西邨,他儿子残疾后装了假肢,组织上照顾他安排在派出所上班,管内保和治安。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靳连长下班回来了。一见当年的老战友,他先是不敢相信也不敢相认,继之热泪盈眶,紧紧地抱住西邨不放。
都说战友情深,这话一点都不假。虽然两人以前多有龃龉,甚至互相仇视,但是,经过战场硝烟的洗礼,过往都可以烟消云散,剩下的是深情厚谊。
靳连长备下好酒和海鲜,两人畅谈痛饮。
听完西邨的讲述,靳连长义愤填膺,仿佛是他自己受到了冤屈。“一个战斗英雄,浑身是伤,都成了废人了,为了群众,为了集体,不但得不到表扬,反而要蒙受如此冤屈,如果是我,我一枪毙了那个狼心狗肺的女人!”
西邨似乎麻木了。在南下的路上,他反复回想肇主任对他的批评,反思自己的行为。他承认是自己太幼稚太天真,是自己把这个社会看得太单纯太纯粹。把过往的经历一一过滤,他终于明白,谁都想在这个天底下争得一席富贵之地安身立命,谁都想寻找属于自己的奇峰突起的人生之路,谁都想争先恐后地跑到别人的前头去领略想象中的风景,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是方法不同动机不同而已。不能责怪任何人,包括小凤。
他已经没有了仇恨。他咽下了悔恨,吞下了怨恨。“老靳,咱们战友归战友,我不能躲在你家里过一辈子,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找份活计,让我自己养活自己?如果麻烦,我立马就走人!”
靳连长哪肯放西邨走?他让西邨先住下来。他说,这里的人大多数以打渔为生,要找个合适西邨干的工作,得需要时间,而且还得找个牢靠的单位和靠得住的人。西邨只能躲在靳连长的家里等消息。
这样的等待过去了四天。第五天,刚赶去派出所上班的靳连长突然回来了,西邨以为替他找到了工作,满心欢喜地迎上去。“什么活计都行!只要有活计可干就行!”
靳连长没搭话,默默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西邨。西邨接过一看,是通缉他的全国协查通报!真是天罗地网!千里迢迢七拐八弯费尽心机逃到这里,满以为从此可以躲进保险箱,哪料偌大的中国却没他的藏身之所!早知如此,真该听从肇主任的劝去乌苏里江的对岸找尼娜?伊万诺夫娃去!
靳连长很冷静,也许是回来的路上他反复思考过了。“现在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河对面了。”
“河对面?什么河?对面是什么地方?”
“香港!”
“去香港?那不是叛——”
“什么话!香港也是中国的一部分!我们这里附近过去的人多了去了,就在前几年我们防备台湾反攻大陆准备打仗的那段时间到现在,包括从内地逃荒过来跑过去的人何止几千几万?对面人口少,工商业比较发达,相对来说找工作比较容易。”
“一个共产党员跑到香港去?那里可是资本主义的地狱啊!”
“你现在还是共产党员吗?你是被通缉的逃犯!香港是资本主义这不假,可你在大陆能不被抓吗?只有暂时躲到河对面去你才有活路才有反击的希望!战略战术你忘了?只有首先保存自己才能最终消灭敌人,这点道理你不懂?等风头过去了,或者他们给你‘脱帽’平反了,你再回来也不迟。”
西邨犹豫着,满脑子一片空白。靳连长又诚恳地说:“你过去了才有自由。到了对面,你的安全是有保障的。我家有好几个远房亲戚在那边,有种田的有打渔的,还有两个是做生意的买卖人,我给你写封信,你带上去投靠他们,想干什么你尽管对他们说。不过,你得改名换姓,从此隐姓埋名。想想吧,怎么改?我得在信上写明,以便他们给你申报户口。”
靳连长是循循善诱苦口婆心,西邨是如坠深渊万箭穿心。这一步是好跨的吗?河的这边是社会主义,是他的祖籍,是他的家乡,河的对面是资本主义,是另一个世界,是吃人的魔窟,两岸冰火两重天啊!跨过去容易,回来就难啦!跨吗?过去就安全了,彻底躲避了追捕,如鱼入海,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心惊肉跳了,可是,性质变了,身份也变了。还有,从此将与家人千里分隔,想见一见二老都不可能了,更不用说尽孝侍奉双亲了。二老该有多凄凉啊!可是,不跨,那就等于是束手就擒,等着坐看不到希望的牢房,烙上永远也抹不掉的劳改犯的烙印,戴上永远也摘不掉的坏分子的帽子。
跨不得却又留不得。两难!
“想想吧,改个什么名什么姓?以前的徐西邨已经不复存在了,你就当自己已经死了,牺牲在东南沿海的前线了!别婆婆妈妈的!拿出上战场的气概来!”
这句话真如醍醐灌顶,西邨茅塞顿开。“老靳,你这么说我能想得通。不错,过去的徐西邨真的已经过去,过去不能重来。我已经是死过几回的人了,这次只能真的当成自己死了,是心死了。既然是死了的人,那就痛快地再死一回。“听你的,过去!过去看看资本主义的地狱,大不了肉体死在那里。但是,要让我改名换姓,我不干!虽说我徐西邨不是大人物,也谈不上是英雄豪杰,却也算条汉子,坐不改姓行不更名的骨气还是有的,我的名字坚决不改!”
“你不改姓换名,我亲戚没法给你申报户口啊!我是想让你以我亲戚的亲属身份过去,明白吗?”
“你亲戚姓什么?”
“有一个姓许,言午许,跟你的姓同音不同字。”
“那可以,我们县就姓许,叫许姤县,可以改姓许,改姓但不换名,今后我就叫许西邨。”
“马马虎虎吧。你马上准备一下,带上你的东西,到天黑,我送你过去!”
“靳连长——请允许我最后这样叫你一声,有件事我得拜托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最大的牵挂不就是不放心双亲吗?是不是?你放心,你走后,我会找个机会设法给你父母报个信的。”
“那就谢谢靳连长!你不能把我去那边的消息直接告诉我父母,那会要了我老娘的老命的!可以告诉我爱人。具体办法是你把信报给我爱人在上海的大姐,让她转达。姓名和地址我写给你。”
“行,咱们是特务连当侦察兵的,这点计谋还是有的。你放心好了,过段时间我会代你去看望二老,如果生活上有困难,我会尽力接济。”
“那就谢谢了,如果今后我徐某人还有来日,还有翻身之日,我一定加倍地报答你!”
“咱哥俩就甭这么客气肉麻啦!我的命都是你给的,我说过客气话了吗?生死情是无法用金钱计算的!”
“行,用东北人的话说叫‘大恩不言谢’,咱哥俩一定有再见的机会。”
到了夜晚,四周一片漆黑。黑夜是最适合做不能见人的事的。天随人愿,今天是个好天气。靳连长带个渔船上用的救生圈,领着西邨利用边境巡逻人员巡逻的间隙,沿分隔河河岸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让西邨把随身携带的古画、衣服和其他物品放在救生圈上,悄无声息地游过河去。
不过一两分钟的时间,西邨上到对岸,按照预定暗号学叫了两声猫头鹰的叫声,算做报信。两人谁也看不清谁,但是,好像两人都看清了对方。靳连长向对岸挥挥手,放心地迅速离开。
西邨却站在南岸睁大眼睛看着北面,久久不愿离去。他要再看看即将逝去的大地。他试图透过夜幕看到他的家乡,看到他家的四间四不像的破草房。看久了,他好像什么都看见了。
他看见了他爹做的鹞子飞上了天,一阵狂风刮来,鹞子一个倒栽葱跌落下来,撞得粉身碎骨;
他看见了寄托着他的梦想和未来的建房图纸被又一阵狂风卷走,在四间四不像草房上空飘舞,随即化为乌有;
他看见了四间四不像的草房里空空荡荡,孤寂无声,没一丝生气,没一线希望;
他看见了他的爹满怀信心地在昏暗的灯光下弯腰驼背地继续做他的鹞子,他的娘却依偎在门框边手搭凉棚向着南方、向着他张望,眼里满是泪水满是绝望;
他还看见了金莉凄苦地孤孤单单地从县城赶回西村,脸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现在什么都晚了,再多的牵挂都是徒劳的。西邨的心头袭过一丝悲凉。
可是,脚下的河简直就是鸿沟,这一走简直是阴阳两隔。不知何时甚至不知还有没有可能重返故乡与家人团聚。西邨面向北面,跪了下去,俯伏在地。他在心里嚎啕大哭。
对不起了娘,儿子没有把楼房建起来,让您失望了,没有给您留下一男半女,让您绝望了,是儿子无能啊,您就痛痛快快地骂吧;别了爹,就当儿子早就死在了战场上。二弟早夭,也许是命中注定,徐家要断代断香火了。断就断吧,反正您也没留下什么值钱的家产。您传给儿子的鹞子手艺是不会失传的,您传给儿子的教诲是不会忘却的,儿子会终身铭记,会给您发扬光大;苦了你了金莉,我早就对你说过,你跟着我不会有多少好结果,只有吃不完的苦。我不该答应同你结合。耽误了你的青春不说,还留给你无尽的心酸。如果遇上可心的人,你就趁着年轻早点改嫁吧,爹和娘会赞同的,他们不是自私的人,千万别为了我戴上犯罪分子家属的帽子,那你这辈子就是身心两败啊!
西邨仰头向天空看一眼。天空黑黝黝的像个无底洞,什么也看不见。
天上飘下几滴小雨。雨滴落在了脸上,有一滴掉进了眼里。西邨没有去抹。他的泪流全部流进了心里,眼里早已干涸。就把这雨滴权当是自己的眼泪吧!
他直起身,背起行囊,果断地离开了河岸,朝着同样是黑洞洞的南面走去。
他的人生之路在这里拐了个大弯。前方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是福还是祸?抑或福祸同行?他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