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莉见到瘸了脚的西邨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喜出望外。因为打字室里只有她一人,她便情不自禁地扑向西邨,紧紧地抱住了他。“你可回来了!西邨,你让我望眼欲穿啊!你知道我做了多少次梦吗?无数次!我要想你了,我就睡觉。因为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你!我知道我早就属于你,你是我的归宿,你会回来的,我会等到你的!我对娘说,我非你不嫁。如果你回不来,我终身不嫁,一定侍奉二老。我活着是徐家人,死了做徐家鬼。现在你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你了,我们马上结婚吧!”
西邨真是感激涕零。他没想到金莉会是如此的痴心如此的顽固。他分明看到一颗赤诚的心。他感到自己的心很痛。他轻轻地推开金莉。“金莉,吾谢谢你!吾对不住你!是吾耽误了你,可是,吾不属于你,吾不能害了你。给你说明了吧,吾在前线受了伤,是大伤……”“不就是一只脚崴了吗?不碍事!”“这只是表面,还有呢,吾失去生育功能了!”“生育功能?西邨,你用这话骗谁呀,生孩子是女人的事!”“没男人女人怎么生孩子?吾是废人、是太监了!”
西邨原本以为说出了真情能吓退金莉的,可是金莉态度很坚决。“我不要听,我不相信!西邨,你不愿意娶我也用不着用这话来吓唬我嚒!”“金莉,是真的,吾没骗你。再说了,这种话是可以瞎编的吗?”“就算是真的我也要嫁给你!我非你不嫁而且必须嫁给你!为了你,只要我俩能够在一起,我可以不要孩子,我要同你日夜相守,白头到老。”“可是,这样太委屈你了,吾于心不忍啊!”“不!西邨,结婚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生孩子吗?是为了繁衍后代吗?那岂不是混同于动物了?人们结婚后为什么就一定非要有孩子?没孩子会影响夫妻感情吗?我以为只会减轻负担增进感情!西邨,结婚是相爱之人感情的结合,是两个心心相印志同道合的男女相爱的结果。再说了,你还没结婚,怎么就知道你不能生育了?亏你还是学医的郎中呢!如果是受伤引起的,为什么就不能治疗?我们许姤县不行,就到上海去,住到我姐家里去找上海的专家治。就算最终还是治不好,就算你这一辈子真的丧失了生育功能,我也愿意嫁给你!如果因为不能生育而不结婚,西邨,那你这辈子该有多凄凉多悲哀啊!共产党员不是讲信仰讲唯物论的吗?你的思想怎么这样狭隘呢?你就答应了吧!”
西邨的脑子又乱了,乱了方寸。他没想到和盘托出的真情不但没有击溃金莉,相反,更激起金莉的真情。金莉太伟大了,是真心的爱,是无私的爱,世界上到哪里去找出第二个来?可是,如果答应,那就显得自己太自私了。西邨犹豫不决。
金莉不容他犹豫。“你答应不答应?是担心爹不同意?那我明天就请假回去向爹和娘当面说!”
“别别别!千万别!”西邨急坏了。“吾没敢把情况告诉爹娘。你去说了还不把他们吓瘫了?那岂不是要了二老的老命!”
“我明白了!”金莉略想了想,“西邨,如果要永远瞒住二老,如果你想保守秘密又不想让爹娘为你操心,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你马上娶我!”
“这——”“没第二条路!”“可是——”“没有可是!我喜欢你,我真的不能没有你,只要我俩永远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可以不要孩子,可以回到西村种田去,我不怕吃苦,我能吃苦。西邨,你就答应了吧!”“你让吾好好想想。”“用得着想吗?我俩多少年了?是相互间不了解还是因为我被人糟蹋嫌我身子不干净?”“看你想哪儿去了!金莉,你多心了,绝对不是!”“那就别婆婆妈妈的犹豫了。如果你感觉太突然,可以过一段时间向二老、向亲朋好友公开。”“金莉,太突然了,总得容吾考虑考虑吧?”“我们都是二十好几快三十的大龄青年了,还需要考虑什么呀?”“家里的房子你也看见了,破破烂烂的——”“我不嫌弃!西邨,如果你非要等翻建了房子才娶我,可以,那就先公开我俩的关系,比如也随大流办个订婚仪式,然后我帮你建房子。这几年我攒了点钱,你都拿去!如果还不够,我去向我爹和姐姐借!”
西邨被金莉的真情打动。他相信金莉不是一时间心血来潮的冲动,而是近十年来感情积聚的迸发。近十年来,两人的关系经历过蹉跎岁月的煎熬,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考验,经历过热夏寒冬的冶炼,现在不用再做任何检验了,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摇摇摆摆的人生列车终于在金莉这股岔道口与她再次会合。这是新的人生驿站,给他增添了新的动力,增加了新的驭手,也许新的人生列车从此会行进得更快更远更顺畅。西邨终于答应了金莉,同意娶她为妻,终身不悔,白头偕老。两人商定,为了安抚双方二老,尽早择日办个订婚酒席,在小范围公布他们的关系,然后筹钱推倒四间四不像的旧房子,在原址翻建四间楼房。新房落成之日,就是他们的结婚大典的大喜日子。
西邨父母得知这个消息,十分高兴,久悬在心里的一个疙瘩终于落了地。金莉的母亲原本就是看好西邨的,自然没有意见;金莉的父亲经历过几番折腾,对徐雪森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何况西邨现在是军队转业干部。虽然任的实职是大队书记,但他还有个拿国家工资的虚职——公社人武部副部长,所以也不反对。没过多久,两家家人坐到了一起吃了一顿饭,还特地邀请了刘县长、姚副书记、龚炳勋局长、现任公社书记张书记父子、子长与唐敏夫妇、黄长工与儿子黄德中、生产队长唐小五唐弭、唐海、唐河以及宋五叔等人见证他们的订亲。受邀的还有小凤,可是,她没有来。
西邨回到家乡挑起了大队书记的担子。好在父亲是从这个位置上下来的,有一大把一大把的工作经验可以天天在一旁指导他,好在有恪尽职守老实本分的黄德中大队长辅佐他,西邨干得得心应手,工作很顺利,把已经落后的大队带出了低谷,重新成为他父亲那个时期遥遥领先的先进大队了。大队的业绩、他个人的事迹也频频登载到县府的简报上。
工作头绪缕清了,工作上了路,西邨有时间有精力盘算自己那个翻房计划了。他坚持要按照当年设计的图纸建房。也就是说,要建一座外型类似紫禁城里的宫殿,用重檐,用斗拱,用木梁木柱,用百叶窗,用高敞的木门,用琉璃瓦。这样豪华的建筑需要大量的木材。在那个年代,一般人家别说没钱没那个能力,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合体的木材。西邨决定用水泥构件替代部分木材。但是,琉璃瓦是无法用别的材料替代的,那是整个建筑的灵魂之一,就如同人身上的外衣。当然,用琉璃瓦不仅仅是为了美观,更重要的是为了房子的质量,是为了确保屋顶不漏雨。就算找不到真正的琉璃瓦,也得用外形相似、功能相同的瓦。他认定这种瓦不仅自己需要,群众也会欢迎,一旦开发出来,拥有巨大的商机,具有广阔的市场。现在大炼钢铁的年代早已过去,南宅的缸窑一直废弃至今无人问津,该是利用它为民造福的时候了。于是他联合南宅大队书记开窑仿制琉璃瓦。
坚持按照图纸建造新型房子,就得等待试制好的琉璃瓦。试制和仿制琉璃瓦需要时间。西邨只能把造楼计划往后推迟。
推迟的原因其实还有资金的问题。金莉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捧给了西邨,还真的向她母亲借了钱,但是,距离建房预算还有很大的缺口。金莉说她还可以向在上海的姐姐和她的哥哥去借,但西邨不赞成举债,宁可少造一间,也不愿意住在用债务堆起来的房子里。况且三妹和四妹出嫁后家里的人口并不多,如果不能生育,没有后代,房子就更不用多造。即便如此,资金仍然不足,这就只能等待攒钱。攒钱的途径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帮助父亲做鹞子。于是,除了白天工作,除了处理公事,余下的时间他就帮助父亲做鹞子(他没有外出卖鹞子的时间)。西邨娘总是隔三差五地数钱,向大家报账,报告缺额。但是,那已经不是从前的愁眉不展了,因为有了儿子的顶梁柱,有了儿子做靠山,希望就在前面。
有一天,邮递员送来一封信和一张汇款单,寄送人是海兰。西邨感到异常的惊讶。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海兰寄来的。海兰在信里说,大学毕业后她分配去了北京市一个区的群艺馆做画家,前不久她有几幅画作参加了全国画展,其中一幅得了一等奖,有人愿出500元买下这幅作品,本来她是不愿卖的,但是为了资助西邨娘早日翻建房子,她还是卖了,现在把这幅作品的照片和出卖所得的钱一并寄来,请西邨无论如何收下。
这太意外了。两人自从在军部的医院分手后从未通过信,海兰不应该知道西邨去了沿海前线、现在又转业回到了老家,况且,西邨在当时把话说得斩钉截铁够明确的了,他满以为与海兰的关系从此已经了断,可是海兰竟然把信和钱寄到家里来了,这说明海兰还没有把他放下,还是念念不忘,两人之间还是藕断丝连。西邨很是为难。收下钱,那就等于暗示愿意接受海兰传递过来的情丝;把钱退回去,那才符合原先的逻辑。但是,现在造房子急等用钱,况且海兰指明这钱是资助西邨娘造房子的,退回去肯定会伤了她的心。西邨思来想去,为了彻底了断与海兰的关系,决定把钱退回去。至于造房子的钱,他从海兰卖画的举动里受到了启发。他想起了家里还藏着从小凤爷爷地窖里拿回的两幅古画。海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字辈的一幅作品都能卖上几百元,那可以算作文物的古画还不值个几千几万元?如果卖了,除去造房子还有一大笔盈余。但是找谁去卖、卖给谁呢?还得委托海兰。北京地方大,市场宽,懂行的多,需求也旺。可是,这样一来二往的两人的关系还断得了吗?金莉反倒很大方,认为这种交往属于朋友之间的帮忙,没必要前怕狼后怕虎。西邨想想有道理,便把汇款单退了回去,同时找出两幅古画拍成照片,外加一封委托寻找买主的信。
没过多久,海兰又把钱汇过来了,让西邨务必收下。她在信里说,这笔钱对于一座房子来说实在是九牛一毛,只够置买几片瓦几块砖或者几根木头,但是,这是她的心愿,她愿把这笔钱变成西邨家房子上的半堵墙、半爿屋顶或者是两扇窗,让她的心永远留在西邨家的房子里,陪伴西邨走过一生。她已经结婚了,丈夫也是个画家,收入还算丰厚,所以不必把钱退来退去。至于西邨委托寻找古画买家的事,她说这需要时间,因为按照国家的政策,如果属于国家的文物是不允许个人自由买卖的,一旦被有关部门知晓,轻则没收,重则除了没收还要追究责任。所以需要在暗地里查访,请西邨耐心等待。如果落实了买主,她会写信告知的,不是让西邨带上画上北京来,就是她带买家到胡州来。
读完信,西邨才想起在军部医院曾对海兰说过要珍藏一副海兰的画作为永久的纪念,海兰寄钱资助造房其实就是一种回应。读完信,西邨才知道海兰已经嫁人了,那就不存在感情纠葛了。既然海兰把话说得这么坚决,再把钱退回去就不通人情。他决定收下。
有了海兰寄来的五百元钱,造房子的钱和办上梁酒、完婚大典喜酒的钱就都够了。南宅大队缸窑试制的琉璃瓦无论从外形上还是质量上都令西邨满意,不日即可投入正式仿制。西邨信心满怀地向砖瓦厂预订了砖,向建筑构件预制场预订了水泥桁条、水泥柱、水泥楼板,从公社木材场买回了木料,选了个黄道吉日准备开工建造。
可是,一夜天,就一夜的功夫,他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他的造房梦破灭了,造楼的计划只得无限期推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