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邨最担心最不希望出现的结果还是来了,上级决定他立即转业。这在军队中叫做命令。命令就是命令。命令不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可以涂改重做,不是菜贩子的吆喝可以讨价还价。命令如山倒。西邨无可奈何,只能接受,只能执行,准备回老家。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收拾行装。他的行装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得不用收拾。除了自己花钱买的几件衬衣和一件粗毛线衣,余下的都是部队发给的装备,包括两身夏装和冬装,还有一条已经变硬的棉被。他的全部“财产”除了这些外,还有不足百元的存款。他能带回家的“家当”不用担子挑。当兵当了这么长时间,就这样回家了?两手空空?这与当年握着空心拳头回乡“省亲”的唐山几乎没啥两样。虽然他没了衣锦还乡的虚荣,没了要当将军的奢望,但是,他已经下定了要把青春和热血留在军旅之途的决心,可现在戛然而止,从军这条路就算走到头了,那些美妙的梦想就这么破灭了,他的心隐隐作痛,悲凉渗透了脊骨。
他把军装上的领章和帽徽拆下来,放到桌上。他的手抖得厉害。这双可以把石头捏成齑粉的手现在软弱无力。最让他揪心和难舍的,是那把被他擦得油光锃亮的勃朗宁手枪。这是由关师长亲手授予的宋军长的佩枪。他还没用这把枪开过荤,还没有实现它在自己身上存在的意义,还没有完成宋军长的殷殷寄托,现在,它就要告别新主人结束它的使命了。他在心里说:“对不起,老乡,让你失望了。我实在愧对你的托付。”他把枪也放到桌上。他又写了张条子,压在枪下。条子上请求老副指导员把枪转交给关群师长。
门外,一个连百十号的干部战士突然而来,把他的寝室团团围住了。因为枪支保管不当而受了处分并作退伍处理的三排八班长不顾一切地拨开人墙冲到西邨面前,噗通一声跪下:“连长,是我连累了你!上级不该这么对待你!你不能走!侦察连可以没有我,可以没有他们,但是,不能没有你!我去找关师长求情去!哪怕是枪毙我,我也要把你换下来!”
“对,连长,你不能走,我们可以写血书,恳求师长留下你!”干部战士异口同声。
这些干部战士的话是发自肺腑的。
自从西邨来到侦察连,侦察连所有战士的军事技能都得到了明显的提高;食堂的伙食也有明显的改善;无论哪个干部战士生了病,哪怕是感冒,连长立即赶到床头把脉,让卫生员煎好了草药送到床头,再交代炊事班做病号饭;只要听说哪位干部战士的家里遭了难,连长会毫不犹豫让文书悄悄地给他们的家里汇去钱,少则十元八元,多则三十五十元;外出执行任务或者“拉练”,连长的身上背满了枪、铁锅、粮食,像随行的军马;天冷了、热了,遇上星期天了,岗亭里执勤站岗的人多数时候是连长的身影;有次手榴弹实弹投掷训练,文书由于紧张,拉开了弦的手榴弹掉在了掩体里,是连长奋不顾身一边把冒着吱吱青烟的手榴弹扔出掩体,一边扑在了文书身上——他可以替战士去死;哪位战士闹情绪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连长总是以兄弟的身份跟他拉呱谈心。连长成了他们的兄长,成了他们的主心骨,成了他们须臾不可离开的朋友,成了他们动力的源泉。所有这些,侦察连的荣誉室里没有记载,但干部战士的心里都记着。现在连长要走了,要离开他们了,他们真有幼小的孩子将要失去父母那种失落的恐慌。他们把他围住了,堵住了门,而八班长说出了他们想要说的话。
西邨也不想离开他们。朝夕相处,他与他们培养起了深厚的感情。他深情地看着他的同志和伙伴。“同志们,不要这样!是我不称职,给侦察连的光荣历史抹了黑。请大家不要去给关师长增加压力。他有他的难处。都散了吧,我要走了,去赶到火车站的末班汽车。同志们,再见吧,我会记得你们的!”
站在前排的几名战士统统学着八班长的样,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有几个战士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老副指导员满含热泪。“徐连长,明天再走吧!我以侦察连临时负责人的名义请求你留一留。我同副连长和排长们商量过了,我们用自己的钱请你吃最后一顿饭。请你给大家一个机会,一个重叙友谊的机会,一个郑重告别的机会,一个留给大家念想的机会。留一留吧,徐连长!”
西邨心潮澎湃,鼻子有些酸,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你们都不宽裕,就别浪费了吧!又不是上战场,用不着这么生离死别的悲壮。都起来吧,站正了!”西邨抱拳向大家一一作揖。
“留一留吧连长!就让我们敬你最后一杯酒!”跪下的战士没有站起来,后排的战士纷纷跪了下去。嚎啕声一片。
西邨很不忍心。他从来没经历过这么悲壮的场面。他犹豫了。
“司务长,炊事班长,听我的命令:立即杀头猪,把那只老山羊也宰了!上集镇去买最好的酒!”老副指导员想用这种姿态留住西邨。
“是!立即执行!”司务长和炊事班长立即挤出人群,连敬礼都忘了。
西邨着急了:“别、别!”话还没说完,在他的左前方,突然响起了汽车刹车声。大家猛地转身回看,吉普车上走下一名中校军官。侦察连的大多数人都认得他,他是师司令部作训科的科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他怎么突然来了?来之前为什么不打个电话?西邨暂时忘掉了离开的念头,马上迎了上去。老副指导员、副连长、排长也相继跟在后面。
作训科长边走边向空中举起右手,“啊呀,你们这是在欢送徐连长吧?幸亏我来得快!”他把举起的手又伸平了,朝着西邨伸过去,紧紧地握住,生怕西邨跑掉似的。“你想溜了?你这次怎么这么老实啊?关师长这一次可是失算啦!”
“科长,不用你来送的。”西邨很感动。
“我不是来送你的!”作训科长笑的模样很古怪。“师长让我来请你!”
“请我?”西邨满腹狐疑。“他还要教训我一顿才肯放我走?还是怕我把宋军长的佩枪带走?还是也想请我吃顿饭?”
作训科长忍不住哈哈地笑了,“看你想哪儿去了!”他朝跟随的其他干部挥挥手,“你们别跟着了,我跟你们连长有话要说。”说着,他拉住西邨走进西邨的办公室,两人坐定,他严肃起来。“西邨同志,心里有气吧?觉得冤屈吗?关师长也是含泪斩马谡啊!通天的案子,‘事件’捅到了中央军委,军部下了‘戴帽’的指示,非要开除你的党籍不可,他能不执行?不瞒你说,师长知道你现在是家里的独苗,是家里的顶梁柱,所以,他为你设了个金蝉脱壳之计让你转业,一走了之。这样做,你的党籍保住了,军官的身份也保住了,回到地方之后大小也能当个国家干部,继续为人民做点事。”“谢谢科长告诉我内幕,也请科长转达我对师长的感激!”
作训科长没有表情,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递给西邨,西邨摇摇手,他也不客气,捏住香烟往另一只手的大拇指的指甲盖上跺跺。样子是他很为难,想说的话难以启齿。“现在,严格地说是今天凌晨,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师长让我来问问你,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就是不走了?”
西邨觉得奇怪。连里的干部战士也一致求他留下来,那是想为他举行一场送行仪式;关师长也要他留下来,为什么?“让我留下来?不转业了?师长反悔了?为什么?”
作训科长捏住的香烟还是没有点燃,表情却越来越严肃。“是这样的。你应该从最近的《解放军报》和《人民日报》等几个主要的大报上嗅到一点火药味了吧?”“火药味?啥火药味?难道哪个单位又出事件、是弹药库爆炸了?”“不不不,是国际国内的形势!”“形势?报纸上经常喊的不就是‘一定要解放台湾’吗?”
作训科长终于点着了香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吐出一团青烟。“对,就是台海局势!从六零年以来,蜗居在台湾的蒋介石集团依仗和勾结美帝国主义加紧了反攻大陆的步伐,小股的武装特务是隔三差五地袭扰东南沿海,甚至还有渗透到内地的敌特分子。据情报通报,蒋介石已经不满足于骚扰性破坏了,正在集结兵力,准备孤注一掷,倾巢出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台海两边的战火一触即发,国共两党的最后决战迫在眉睫。基于这样的形势,中央军委命令我军进入战备状态,准备随时开赴东南沿海投入战斗。就是今天凌晨,关师长去军部参加了战备会议。为了贯彻毛主席‘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军事原则,军部命令我师立即组建一个先遣团前往预定设防区和作战区为大部队的进驻做好前期侦察工作。关师长一回来,立即召开紧急会议落实军部的命令。会议决定的初步方案是,任命Y团冀团长为先遣团团长,然后从师各团、各营抽调精兵强将组建一个加强团,加强团下设一个加强侦察连。这个加强的侦察连以Y团特务连为基础,再从师部的侦察连里——就是你的连抽调一个排。在研究有谁担任加强的侦察连连长的人选时,顺理成章的方案是由特务连的靳连长继续担任,但是关师长想到了你。冀团长对你印象深刻,也提议有你来担任。可是,你已经宣布转业了,而且名单已经上报到了军部,也就是说,你现在既不是侦察连连长更不是军人了。还是冀团长脑子活,他说,既然任命他担任团长,为了圆满完成任务,师部就应该赋予他点兵点将的责权,他可以按战场纪律突击任用任何一个对作战有利的人才,军部是没理由追究和干涉的。关师长立即表态赋予冀团长特别任用权。参谋长也同意了,他同时提了个折衷办法,由靳连长担任加强侦察连的连长,你担任副连长。这就是关师长让我赶来的目的。临走时,关师长特别交代,请你留下来不是命令,是他个人的希望,因为你已经不是军人而是地方干部了,一切由你自己作主。怎么样?你冷静地考虑一下。如果不愿意,师长交代,我开车把你送上火车;师长说,如果你还信得过他,如果你对这支部队还有感情愿意留下来,也有我带你去见他。你可以想一想再做决定。”
西邨想了。他异乎寻常的激动。关师长在这么重大的关头想到了他,冀团长冒着风险点他的将,这是多大的信任啊!他没有打半点格愣,立即跑回他的寝室,把拆下的领章帽徽揣在口袋里,佩上宋军长的勃朗宁手枪。刚想出门,他想起这一走是要去沿海前线的,是上真正的战场,是要准备打仗的;要打仗难免有牺牲的可能,应该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他匆匆写了一封短信,大意是他在短时间里不可能回家更无法尽到做儿子侍奉双亲的责任了,请父母谅解;又用明白无误的话告诉金莉不要再等他了,劝她尽早另找个合适的伴侣把自己嫁了。然后,从不足百元的存款里取出八十元,连同信交给临时代替文书职位的报务员,替他寄回老家去。交代完毕,他什么也没说,钻进作训科长开来的吉普车。“我去向关师长报到!”
西邨在写信的当口老副指导员从作训科长嘴里了解了他们谈话的大概情况,他猜测西邨必定会留下来。他朝上了车的西邨喊道:“徐连长,你跟师长去好好说说,争取把我们连全部带上!等你从师部回来,我们开出征誓死大会,喝壮行酒!”
“等着吧!”西邨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