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日光铺满蜿蜒曲折平整平坦的道路,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洒满频频招手的树叶,滚动出无数颗五光十色的珍珠。几架装满物资的马车迎面走来,赶马人挥舞鞭子,老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滴滴答答小跑。一辆浑身发出巨大**的大汽车从身后越过,它裹着的浓尘笼罩住西邨、海兰和自行车。海兰把西邨勒得更紧,让西邨喘不过气来。“嘭腾!”自行车的前轮走进路面的陷坑,沉浸在幸福中的海兰猛地把西邨撞离了鞍座。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西邨别住车把,急用右脚狠命地撑住地面,强迫自行车向左侧倒。海兰情不自禁地抱住西邨,真像蛇缠绕那样。她滑下自行车后座,迷迷糊糊,“哥,怎么了?”
西邨伸长脖子看了看前轮,前轮陷在坑里轮胎没了气瘪了。这下糟了!没气的自行车怎么走?海兰走过去察看,却看到路上的这个坑好像是被人新挖的,旁边、前面,还有几个,路表面的石子有被丁字镐擦划的白花花的痕迹。“是故意的!”海兰撅起嘴。西邨看了看摇摇头。“现在重要的是要想办法打气!”西邨举头左顾右盼。紧靠马路的右前方有个村落,场地上七八个人像南方的田鸡蛤蟆蹲在田埂上那样蹲在门槛上、板凳上、碾子上,一色托着比西邨家洗脸盆小二号的紫绛色碗钵掬起嘴嘘哩嘘哩地喝粥,眼睛从碗口边一溜地看着这边的马路上。一个蹲在石碾子上的男子举起打气筒,朝马路这边扬了扬,嘴角露出既是得意又是狞笑。
“走,找他打气去!”西邨推起自行车。
海兰一把拉住车后架,“哥,这是他们设的套!”
“你以为我没看出来?”西邨继续走。“小把戏!他们这是要咱们留下买路钱!”
“哥,如果他们狮子大开口,咱们就走不了了,不如步行一段路到前面找个正规的修车舖子。”海兰拉住车不让西邨走。
“我不信这朗朗乾坤有人敢敲诈勒索当土匪强盗!”西邨回头拉过海兰。“也许是你把他们想歪了。走,去试试!”
二人来到场地上,西邨指指瘪了胎的自行车,一抱拳:“劳驾哪位帮个忙?”
那位朝路边扬打气筒的男人蹲在石碾子上,看上去有二十四五岁模样,肩阔腰圆,手臂上的肌肉像田鸡的大腿,只是黑不溜秋的像刷了一层灰漆。他一手托着小脸盆一般的碗钵,一手夹着筷子朝脚旁的打气筒指了指:“自己打一毛钱一次,我给你打一块钱一次。补胎另算。”
西邨想,一毛钱不算什么,还算公平。这人并不像刚才猜测的那么坏,倒是自己冤枉他了。“海兰,给他一毛钱,我自己打。”他拿起打气筒,呼哧呼哧打了半天,轮胎就是不见鼓起来。他摸摸轮胎,好像一丁点气都没进去。
海兰见状,接过气筒空打,管嘴没一点气出来,心里一切都明白了:这是用坏气筒成心敲竹杠!“你怎么能用坏气筒骗人呐!”
周围喝着粥的村民们咧起嘴呵呵地笑开了。一位中年男人用粗糙得像树皮的手摸着杂草丛生的下巴,笑眯眯地看这一切。
手臂像田鸡大腿的男青年并没有发火。“车子的内胎暴了,懂吗?要大修!”
西邨耐着性子探过头问:“把车修好能骑,得多少钱?”
“三块!”手臂像田鸡大腿的青年想都没想回答说。好像他心中早就有了价目表,就像饭馆里跑堂的伙计报菜单一样不假思索。
海兰惊讶得张大了嘴:“什么?三块?你简直是强盗!三块钱能买几碗面?二十五碗雪菜肉丝面!我爹一个月工资才五十多块,你修一次车比我爹一天的工资还高出很多,你的心太黑了!”
手臂像田鸡大腿的男子仍然无所谓似的,扬扬手中的筷子:“爱修不修由你,咱没有拉你!嫌贵就另请高明!”
西邨见此人态度强硬,没一点商量的余地,便朝旁边的人问:“各位有谁能修?”
“一个价!”他们仿佛都准备好了,异口同声。
“修不修?不修走人!咱等下一位顾客呢!”手臂像田鸡大腿的青年似乎不耐烦了,唬着脸,瞪起眼。
西邨读懂了他眼中的光,看破了他脸上的色——此人不是温顺的货色,内心藏着凶险。他不想再与他们磨嘴皮。修一次车要三块钱,那是从海兰家到北京城来回来的车票钱,是海兰爹一天多的工资,能在北京城里吃二十多碗雪菜再加肉丝的面条,贵得离奇离谱,何况还要海兰掏腰包。他想起海兰刚才在路边说的话,拉住海兰:“走吧,到前面另找人修。”
海兰还为黑心的男子气愤,手指着马路,问:“那马路上的坑可是你还有你们挖的?是不是成心想坑人?你们不觉得有愧吗?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没想到那青年呼地一下子跳下石碾子,拿着筷子的手叉在腰间,露出狰狞凶相。“你个丫头片子胡说什么!你想诬赖良民还是怎么的?看老子不撕烂了你的嘴!”
旁边喝粥的人哄的一声狂笑,一齐起哄:“石柱子,这小妞美人儿一个,撕了太可惜,亲个嘴儿吧!”“这丫头片子粉嫩粉嫩的,你看那小手跟个玉柱儿似的,捉住她摸你的裤裆那该是什么味儿?”“哈哈!”“胸口那两座奶头山高着呢,石柱子,算了,摸一把就把她的车修了吧,值呐!”“傻了吧石柱子?英雄难过美人关哇!”
“野蛮!下流胚子!”海兰怒目以对。
有许多男人是经不起挑逗的,尤其是年轻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宁断不弯的性格更经不住激将,好冲动。这手臂像田鸡大腿被唤作是石柱子的男青年就是一个易冲动的角色,他一甩手扔掉手里的筷子,像一头猛狮默不作声地扑过来。
西邨早已感觉到气氛异常,心里已有了几分准备。见那男子突然蹿过来,出于对海兰的保护,他迅即将自行车推给海兰,略蹲下半身,弓起左腿,伸出右脚。“别胡来!”
“嘭!”像一堵墙塌倒,比西邨更魁伟的石柱子朝地面重重地趴下。“哐当!”他手里的碗钵甩出去很远摔得粉碎。
“石柱子,狗吃屎啊!”“脓包!不中用的怂包!”“原来是绣花枕头的纸老虎唬人的呀!”
在这村里独霸一方号称石柱子一般结实的男青年居然被一个貌不惊人的外乡人绊倒在地,而且倒得如此狼狈,又听见邻居的嘲笑,他羞怒交加,立即从地上爬起来,攥紧拳头,怒瞪双目,嘴里“哇”地大叫一声像饿狼扑食般地朝西邨奔过来。
“兄弟,别胡来!”西邨边说边沉下身体准备迎战。
“石柱子,冲!煞煞这狗日的威风!”“不报这一箭之仇你就别在咱面前晃悠!”
石柱子冲过来了。西邨略一偏身,伸出右手一勾抓住石柱子的右手手腕向后一拧,紧接着伸出右腿向左一扫再稍稍用力向前一推,只听石柱子“喔唷”一声趔趔趄趄向前扑去,“嘭!”石柱子又一次趴倒了。不过这一次没有前一次摔得重。
喝粥的邻居像看耍猴似的再次哄笑。有人发出狠话:“哪来的野种敢在这里耍横?一起上!揍扁了他!”
石柱子更是恼羞成怒,脸涨得像是被太阳烘烤过的猪肝,可以用气急败坏四个字来形容。他咣地半蹲下身体,双拳操在腰间,样子像是在运功,像是想发起另一次攻击。
“算啦!”下巴像长满杂草的中年男人平展双手拦住想往前的邻居。“我看你们三五个都不是他的对手!上一个伤一个,那是肉包子打狗没得回!是你们太缺德招惹了人家,还不兴人家防卫啊?依我一句,冤家宜解不宜结,算了吧!”说着,他走近西邨,和颜悦色地问:“小伙子,哪里人?看在我面上,不计较了。你们还不退后!”
终于有人站出来当调停人说公道话,西邨就坡下坡,双手抱拳:“多谢了大叔主持公道!”
“不行!叔,我就不信治不了他!”石柱子还是冲了过来,攥住的拳头像一柄铁锤。
“石柱子,你真是狗眼看人低不识好歹的东西!到现在还没领教他的厉害?你以为你人高马大就治得了他了?瞎了你的狗眼!”下巴像长满杂草的男人转向西邨:“学过武功吧?哪一门哪一派的?南拳还是北腿?道门还是佛派?”
西邨微笑着摇摇头,没作答。在这种场合没必要露底。让对方费尽猜测吃不透反而显得神秘。而且,他没必要显山露水。
“来,能把这石碾子举起来,我就让这愣小子给你下跪拜你为师,而且免费帮你修车。”下巴长满杂草的中年男人手指刚才石柱子蹲过的石碾子,嘴角露出狡黠。
这男人并不像他的模样那么和善。打杀不如捧杀。绵里藏针,毒着呢!
“叔,我举!小子,我举起来砸死你个狗日的!”石柱子一步跨过来。中年男人朝空中轻轻伸出一只手。这手就像一座山,把石柱子挡住了;这手又像是两军开战的鼓,逼迫西邨应战。
西邨没了退路,犹豫着。海兰用手在他腰间戳了一下,那意思西邨明白,不值得与他们较劲。可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不举,那就等于是宣告失败,就得灰溜溜离开,更重要的是那个领不清的愣头青石柱子还会纠缠还会找麻烦。他瞥一眼刚才石柱子蹲过的石碾子,好像它比以前在老家举过的碌碡个儿小一些,估计完全能举得起。“试试吧,大叔。举不起您多担待别笑话。”说罢,西邨走近石碾子,蹲下身,两手操住石碾子的两边底部,摒口气,“举!”石碾子举过了头顶,像举重运动员那样蹒跚着脚步却是硬梆梆地真真正正地绕场一周,然后走到原地,“咚!”石碾子躺下了。
“好!”“好样儿的!是有点儿功夫!”“石柱子,你能绕场吗?”“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石柱子,还不赶快下跪?”邻居们没想到块头大不如石柱子的南方小白脸竟有如此力气,可见他潜在的武功更其了不得。他们见过石柱子举过这个石碾子,但是动作僵僵硬硬的,举起的姿势没有这么潇洒,举在空中的时间没有这么长,放下的动作也没有这么轻松,而且,举起石碾子后石柱子的两条腿像弹簧似地弯曲着忽闪着晃荡着叉开半蹲,裤裆下像挂了个石臼。幸亏下巴像长满杂草的中年男人制止,否则,石柱子吃的亏还要大。
海兰钦佩西邨的决定。海兰微笑着走过去帮西邨抹平皱折的衣服。对付不讲道理的野蛮只能用拳头。这个世界上有一中语言叫拳头。拳头是会讲话的。拳头在有些场合比任何道理更有道理,隐含更大的说服力。对于有些人来说,拳头就是权威,是菩萨,是阎王,是玉皇大帝和如来佛,需要顶礼膜拜。
果然,中年男人搭住石柱子的头往下按。“拜!”
西邨连忙上前扶住:“兄弟,免了!刚才是我一时冲动不礼貌冒犯了尊颜,伤着你没有?就算不打不相识吧,大哥,我给你赔礼了!”西邨抱拳作揖。
“说的是!”中年男人笑了。“不打不相识,义结金兰,交个朋友吧!石柱子,还不快把他的车子修了?你偷鸡不成蚀了把米,做了亏心事就得大方点!去,赶快修好喽,人家要赶路的!”
石柱子摸了摸脑袋,咧嘴笑了。他像《水浒》里的梁山好汉,吃硬不吃软。什么叫好汉?好汉就是不倚强凌弱不欺负妇女,就是晓得天外有天有眼看得见泰山识得英雄,就是被打败了输了得服服帖帖俯首称臣。既然不是对方的对手,又有叔叔的调停,他彻底服了输。“对不起了小兄弟,甘拜下风!还有这位小妹妹,多有得罪,得罪!我原本想捞俩外快的,没成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活该!我修,免费!”石柱子一把拎起自行车走回家门口,翻出工具,拆下外胎,找胶水、找补皮。
趁这工夫,西邨与石柱子闲聊。闲聊中石柱子告诉西邨,他小学都没读完,因为长得高大有身蛮力气,叔叔就把他带到施工队里干些挖墙脚、开壕沟之类的粗活。到没活干的时候,他想着“靠山吃山”的窍门,在家门口的马路上挖坑祸害过往的自行车、马车和其它胶皮轮子的车,赚俩外快钱。他承认这是缺德的事,但又笑着说,买得起自行车、马车的人是有钱人,不赚白不赚。西邨不想对他的行为加以评论,但对刚才调停的中年男人怀有感激之意,便向他打听。石柱子说,他就是带他去干活的亲叔,是施工队的队长,这一阶段在黎元郎的规划工程队里做项目。
黎元郎?他亲叔是施工队的队长?这么说来黎元郎要联系的施工队队长就是刚才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石柱子的亲叔?巧了!可也糟了!刚才的一番表现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究竟是好还是坏?好像是好印象。他不是当了调停人又和和气气地问长问短吗?好像很欣赏自己的。但也难说。他是那种冷眼相看深藏不露欲擒故纵一类有头脑有计谋的人,有一套拿人法。他笑的模样也很古怪,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是皮上笑肚子里骂的那种阴险,猜不透却又恨不深。今后是要在他手里干活挣钱的,应该把他叫过来向他重新解释一下。可是,自报家门凭什么?太冒失太肤浅。很可能黎队长梨元郎压根儿还没联系上他呢。
“大哥,那今天你们怎么不上工?”西邨试探着问。
“这不吃完早饭正准备走吗?”石柱子补好胎,装到轮毂上,用另一把气筒充满气,再用撬柄敲敲鼓鼓的外胎。“行了!小兄弟,你们是去北京城里吧?等我叔叫齐了人一块儿的坐咱的大马车走,我正好向你请教请教!”
果不其然,一会儿石柱子的亲叔赶着一辆大马车过来了,车上装着瓦刀、丁字镐、撬杠、铁铲、灰筒之类的工具,还有几袋粮食,上面已经坐了四个青壮年汉子,其中有两个是目睹西邨举石碾子的人。“石柱子,还磨蹭啥?走了!”
“叔,带上他们吧?”石柱子不等他叔同意就把西邨的自行车搁到马车上。“小兄弟,小妹妹,请上车!”
海兰没挪步,朝他瞪一眼。“大石头,你不是在等下一个顾客吗?昧良心!”
石柱子挠挠后脑勺,露出傻傻的害羞的笑。“小辣椒,算你狠!我去把那坑填平了行了吧?”说罢,从马车上操起一把铁铲通通地跑到马路上把坑填了。中年男人和马车上的人朝着石柱子的背影嘿嘿地大笑。
马车走了,速度却比自行车慢。照这速度,到下午才能进北京城。耐心点吧。赶车的人是未来管他干活儿的施工队队长。利用这段旅程,跟他交流交流,讨讨近乎,拉拉关系,未必不是好事。西邨说服海兰,坐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