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邨与萧师傅一起来了,看见金莉与她娘都跪在他师父遗体前磕头很感纳闷,再一想,金莉娘前来磕头也算正常,这表明她还是有良心的,毕竟是“布仁堂”治好了她的病。于是,西邨与子长一起上前把金莉娘搀扶起来,安慰了几句。
金莉娘好不容易从地上站起来,马上让金莉去商店置办挽幛,又叮嘱说:“办到了顺便去把你爹叫来,让他也来磕头。”
让金书记来给大地主大恶霸黄甲祺磕头?可能吗?西邨不了解金莉家的内幕,心里犯了嘀咕。他追出门去拉住金莉:“让你爹来给吾师父磕头?他会来?”
金莉还沉浸在刚才的悲痛中,顺口回答说:“会来的。”
西邨越加疑惑:“你爹愿来给吾师父磕头,那吾就给你爹磕头!磕响头!”
金莉这才向西邨解释了金家的历史。西邨听了如坠九里雾中,痴痴愣愣,摸不清方向。“这不是开玩笑嚒?天大的玩笑!金书记怎么可能是黄老先生家族的后代?没一点黄老先生的影子!不过百年,一家人怎么可能分道扬镳成今天这种局面?不可思议!”
金莉想不到西邨会有如此的感想。按照她娘的吩咐,她急急地赶去西桥街市的商店赊账挑了两条火红色的杭绸被面后,又赶往乡政府去喊她爹。
金书记正在与刘副书记争论“三大”活动怎么向县里报告,只听刘副书记说:“金书记,我们乡里特别是中学里的‘三大’活动是不是暂时不要下结论,有关情况先向县委请示一下。”
“请示什么?什么都向上请示,要我们做什么?”金书记已经习惯了,两条腿又架到办公桌的桌面上。“阶级敌人都明目张胆地向我们进攻了,你还无动于衷坐以待毙?扯淡!”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刘副书记欠了欠身,态度十分诚恳。“不能下这样的结论吧?中学里那位历史老师写了学校支部书记是文盲的大字报就是反对党的领导?就是反动言论?那位英语老师写了你的大字报说你像土霸王就是攻击你就是污蔑党的领导?都要打成右派?太过分了吧?”
“你!你看看你!你的思想竟然也麻木到如此地步,一点政治嗅觉政治敏感都没有!”金书记朝刘副书记瞪着。
“金书记,是我们发动他们站出来讲话的,有些话还是你自己说的,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大胆地说,什么话都可以说。现在,群众刚刚说了几句,我觉着并没有恶意污蔑和攻击党的领导,你就给扣上这些吓人的帽子,群众还敢讲话吗?”刘副书记的语气依然很平静。
金书记火了,把搁在桌上的腿收了回去。“讲话?还要让他们讲?再让他们讲话还不造起反来了?不能再让这些人乱说乱动了,要坚决地果断地狠狠地给他们以迎头痛击!顺便告诉你一声,昨天我已经派崔文书去中学里宣布了,那两位老师属于猖狂向党进攻的大右派。至于那个蔺副校长,我也让崔文书向教育局写份报告,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如果他们没意见,就由你去宣布。”
“啊?金书记,你这么做是不符合县委指示精神的!那天的会议并没有形成统一的结论,大多数同志并不赞成你的看法,你不能把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当儿戏,不能轻易地给人扣帽子!而且,金书记,你这属于先斩后奏,是根本违背组织原则的!”刘副书记明显激动了,声音有些高,而且有些颤抖。
“小刘书记,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要教训我吗?我看你的立场成问题!”金书记用手指着他。
刘副书记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霸道行径,愤怒地站了起来:“金书记,你的帽子也太多太大了吧?听到不同意见你就乱扣帽子,还让不让人讲话?你把这个党委变成你自己的家了!那天徐雪森同志也是说了不同意见,你二话不说就扣了什么立场问题的大帽子!他也是党委委员,而且是监督党内不正常现象的委员,你连他讲话的权利都不给,你这叫什么?我倒觉得你真该检讨一下你自己究竟像不像霸王了!”
“啪!”金书记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放肆!”
在门外听了好一会的金莉连忙推开门,打断他们的争论。“爹爹,娘让你马上去‘布仁堂’磕头去!”
“‘布仁堂’?让我去给黄甲祺磕头?说什么胡话呐?”金书记正在火头上,女儿冷不丁闯进来说出这番话,让他大为恼火。“给他黄甲祺磕头那不等于是给大地主大恶霸当孝子贤孙吗?亏你娘想得出!他给你娘治了病,你娘去看一看就已经算抬举他了,还要让我去磕头,这不是笑话吗?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我还叫共产党?还让不让我当这个书记?回去告诉你娘,让她也别去了,这是重大的立场问题、原则问题!”
金莉没想到爹对自己也来这么一大套大道理,心里一急喉咙也高了:“爹爹,黄老郎中黄甲祺,不,他的真名叫金、天、祥,我爷爷不是叫金云祥吗?他是你的嫡亲堂叔,是我的伯爷爷,不是你说的大地主大恶霸!你去给堂叔磕头不是很应该吗?共产党就不能当孝子贤孙了吗?”
“你个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呀!”金书记在座位上挺直了身体,挥着手。“他黄甲祺一死,摇身一变改姓金了?大地主的帽子就能摘了?扯他娘的王八蛋!这个大恶霸死了还想拉个人垫背,居然冒充起金家的人来!他叫什么?金天祥?他就编吧!”
“不,不是的,爹爹,不是编是真的,他人都死了还怎么编?牌位上写得清清楚楚,黄老郎中,不,是伯爷爷金天祥,他的爹叫金幼容,牌位能瞎写吗?这不是我叔太爷的名讳吗?天底下哪能编出这么巧的两代人名来?”金莉说得很认真。
金书记听到“金天祥”三个字,心头不禁一震,金莉又说出他叔爷爷“金幼容”的名字,更让他茫然不知所措,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在原地徘徊,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他这一家真是失散七十年的叔爷一家了?他东不去西不去,为啥偏偏落在了我管的地方?怎么认?能认吗?”想来想去,他对女儿金莉挥了挥手:“都过去几十年了,谁还说得清楚?就算那是真的,当年跟那个树林子里受到惊吓的鸟一样,一家人各顾各地飞向了四面八方,他成了西桥一带的大地主,我是西桥乡的的书记,是两个水火不容的两类人,是两个对立阶级的人,能给他磕头?谈都不用谈!”
在一旁的刘副书记听了觉着没头没脑,为了缓和一下刚才的紧张气氛便插了一句:“金书记,黄甲祺也罢,什么金天祥也好,不管怎么说他给金莉娘治好了病,就算去凭吊一下弯一弯腰,也不至于牵涉到阶级立场吧?全国知名的大资本家逝世了,中央领导同志还去吊唁呢,那是立场问题?”
金莉很不服气,戗道:“爹,你这是标标准准的数、典、忘、祖!你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为什么还住在黄甲祺——不,是金天祥造的院子里?你觉得那叫光彩?有骨气你就搬出去自己造房子住!”
‘反了你个黄毛丫头!”金书记又是一拳砸在办公桌上。“真该把你也打成右派!”
刘副书记不觉苦笑一声。看样子,金书记是钻进“活动”的死胡同里去了,一时半会与他也说不清楚,刘副书记便劝金莉离开。
金莉刚要出门,与急急忙忙冲进来的崔文书碰了个满怀。不及道歉,崔文书气喘吁吁地说:“金书记,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
“什么不好?你发什么神经!”金书记唬着脸喝道。
崔文书咽了口唾液,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昨天去宣布为右派的那两个老师当中的一个英语老师上吊自尽了!他的家属和学校里的一些老师,足有五六十人,抬着他的尸体把乡政府的大门围上了!点着名要您去向死者磕头请罪,还他一个清白。还说,如果您不去给他恢复名誉,他们就把尸体抬到县里去,让县长来断这桩公案!”
金书记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崔文书。“他上吊死了?”过了好一会,他把手在桌子上一拍,说:“那是他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不,金书记,”刘副书记紧张起来。“不能再给他扣帽子了!他是承受不了冤屈,感到绝望才走这条路的,不能再往他身上泼脏水了!金书记,你得马上出面去向家属和老师对话,首先要取得他们的谅解,不能让事态继续扩大下去;其次,我们正该冷静地研究一下下一步的活动究竟应该怎么搞,不能再随心所欲地盲目下去了!”
“你这个同志这么想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了!叫我去磕头请罪?他娘的王八蛋又是去磕头,太嚣张太猖狂了!你让我去对话?这不是去公开认错吗?你把乡党委放到什么位置上去了?让一个共产党的书记去向邪恶势力屈膝投降?谈都不用谈!”金书记板着脸,不为所动。
崔文书趋前一步,胆战心惊地说:“金书记,如果您不去,万一他们真把尸体抬到县里去,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县里认真地追究起来,我们的材料很不过硬,而且,定为右派的最终确认权掌握在县里而不在乡里,我们未经县里批复同意就去宣布右派,责任就在您,不不,在乡党委的身上。不如,不如按照刘书记的指示,您去安慰平复一下。人都死了他们还来闹,还不是冲着钱来的?乡里就多赔几个丧葬费,事情不就过去了?反正都是财政负担,钱还从学校里出。我就不信他们还会闹!”
“放屁!乡里的钱就不是钱?”金书记冲着崔文书瞪去一眼。“第一,我绝对不会去对话,更不会给右派下跪磕头;第二,绝对不能给钱;这第三,不能让他们把尸体抬到县里去,不能让他们兴风作浪!”
“金书记,他们围着呢?您说怎么办?”崔文书提醒说。
刘副书记也说:“金书记,你这不是办法。既然问题已经发生了,就要正面对待。你这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把事态闹大!”
金书记又把两条腿架到了桌子上,挥着手说:“把通往县里的道路堵起来,我看他们还能飞出西桥去?马上通知派出所,让他们调些民兵去站岗放哨,绝不许放走一个人!”
“金书记,你这样做是会激化矛盾的,搞得不好发生了摩擦,再闹出人命来,那时候事情就更大了!要不得,万万要不得!金书记,你要冷静,请你慎重地再考虑一下!”刘副书记很着急地劝说。
“是啊,金书记,那些农民没有文化,头脑简单,他们是认钱不认理的。您把路堵了他们去不了县里,会把尸体抬到您家门口去堵您的门,您怎么办?所以,金书记,如果您不方便不肯出面,我建议先让刘书记出面与他们谈判,尽量拖延时间。这天气太热,尸体是捱不过四天五天的,等尸体下葬了,他们的情绪也和缓了,人也散了,事情就可以慢慢地解决。”崔文书不愧是文书,考虑的问题和出的主意都算周全。
未及刘副书记反对,金书记听了马上表态:“你小子总算出了个好主意!行,小刘书记,就有你代表我去处理。多花钱就多花钱吧,注意,一定要把事态平息下去。”
刘副书记想了一会,无奈地说:“事情闹到这一步,也只有我出面了。我就去试试。不过,金书记,后面的活动还是要——”
金书记立即打断他:“听到田鸡叫就不敢下稻田了?听到枪声就不敢抬头了?同志,你没打过仗,胆子太小了!他们闹他们的,活动还得照样轰轰烈烈地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