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小春在四处狂奔的百姓之中早已失去了方向,迷迷糊糊不知转了多少圈。他身材矮小,根本看不到人群之外有什么建筑,这会儿好不容易跳起身看到了城门,喜出望外,左钻右钻挤出了人群。正欲向城门跑去之时,就听见不远处沈千秋引雷劈怪兽。紧接着,群马受惊,滚滚人潮中,一颤巍老太跌坐在地,半点也起不得身。
小春本想着,能逃出生天已是大幸,可现在,眼前又一老者要平白丢了性命。他想起师父平常教导他,做人要厚道,见到别人有困难就一定要出手相助的话,怎么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老妇被奔涌的人潮踩踏而死,于是当下折返,朝着战斗的中心冲去。
眼见就快抓住那老太,可一股人流又涌了过来,把老太太挡得严严实实,小春看不见人,只得伸过手去连摸带拽,抓了半天才感觉找到了人,于是赶紧捞出来一把背在了肩上,话也不说就直奔城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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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沈千秋这边,一见小姐轿子倒了立时慌了神,也顾不得重伤的身体,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探查情况。这时,人群里也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小姐怕不是已经被怪兽给吃了啊!怎么不见了!”听了这话,沈千秋只感觉脑内一片轰鸣,登时气血上涌,提剑飞身起来,照着那怪兽左眼就是狠命一刺!出剑之快,那怪兽反应再敏锐也躲闪不及,竟是生生吃了个两面穿透。鲜血混着脑浆迸射出来,洒了一地。
沈千秋还想挥剑再砍,却实在是体力不支,只剩下撑在地上喘气的力气。好在最后那一只怪兽,见同伴已经全部蹬腿死了,知道眼前这小子着实不好惹,三两下蹿进巷子消失了。
这时,原本在沈家祠堂等候的沈老将军和皇家御林军方才赶到,见地上兵士百姓尸体堆了一片,怪兽也死了五个,知道今天这是出了大事了。然而沈家老爷子最关心的,还是宝贝女儿的安危,问了左右,才知道女儿不见了,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找!给我找!把沈千秋给我叫来!”老爷子气得声音都颤抖不已。
沈千秋自知有错,跪在沈将军面前请罪,沈将军也不问缘由,抬手就给了沈千秋一记耳光:“要是小姐找不回来,你也别活着回来了!”
众人唏嘘。这沈千秋刚刚才力战群兽,救了全城百姓的性命,都还没歇口气,就被自家家主打了个七荤八素。然而他们也明白,沈慕泽对于沈老爷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没有人敢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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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背着老妇头也不回狂奔向五十里铺,一边跑一边还喃喃自语:“马上就到家了,马上就到家了,到了家就安全了!”
“我……我说……这位侠士,请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背上的人忽然开了口。
小春一听,这声音不对啊。这哪是什么老妇,分明是个大姑娘的声音,难不成,刚才人群一片混乱,自己背错人了不成?他这才停下来,把背上之人放在地上。转过身一看——嚯!眼前这人一身红色吉服,头戴珍珠冠,脚踩锦鳞鞋,身材婀娜,面色赤红。再仔细一看,小春这下巴都要掉在地上,木呆呆地就只会说:“好漂亮啊……”
只见这女子,一双波光流转含情目,两弯黛似远山俏蛾眉,朱唇榴齿,面若桃花。小春怕是十几年也没见过这么美的姑娘。
“你是沈……沈……”他直接结巴了。
女子深施一礼:“小女子沈慕泽,谢侠士救命大恩。不知侠士尊姓大名?”
“呃……呃……”小春想客套两句,却怎么也拽不出文绉绉的词,只好照实说道,“我不是什么侠士,我叫顾小春,我就是五十里铺卖烧饼的一个小伙计,我也不是想救你,我是想救一个老太太,这不是……救错人了么……”刚说完小春就暗暗后悔自己实在太不会说话了,他哈哈哈地干笑了几声,然后自己又被自己的笑搞得更加尴尬,只好转换话题说道,“这里荒郊野外的呢,我也不好把你扔在这儿,还有几里地就到五十里铺了,要不你就先跟我回村子,过几天邺阳城没事儿了,你再雇一辆马车回去吧。”
沈慕泽点点头,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乡间路上。这一路,顾小春的嘴简直是滔滔不绝。旁的穷人,遇见富家大小姐多半说不出话来,可这小春却不一样,真是有什么说什么,也不管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总而言之就是把自己在五十里铺住的那十几年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鬼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沉默会尴尬,所以才故意聒噪不已。
原来,这小春无父无母,是个战争孤儿,自小被卖烧饼的老师父收养,就跟了师父姓顾,又因为师父捡到小春是在春天,所以他就叫小春。小春对五十里铺和师父的感情都很深,师父虽然经常打骂他,却也是真心疼他。如今师父没了,小春说他只好回五十里铺继续经营以前的生意,他还没有当过掌柜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沈慕泽平时鲜少见到外人,也不怎么会讲话,只好尽量说些宽慰的,节哀顺变之类。
这么边说边走,小春忽然眼睛一亮:“到了到了,前面过了那歪脖树,就是我们家了!”他三两步快跑过去,却直愣愣地站在那里,震惊地张大了眼。沈慕泽好奇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也跟了上去。
——只见原本平静安详的村庄如今已被夷为平地,残垣断壁上尽是怪兽爪印、刀剑痕迹、片片血污。战火尚未熄灭,兀自毕毕剥剥地烧着,远处出来几声房梁断裂下落的声音。五十里铺全村几十户人家,荡然无存。
沈慕泽明白,怪兽大概就是先到的这里,后来才进入的邺阳城。
小春见到这般惨象,悲从中来,是再也撑不住,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师父啊,你被怪物叼走了,咱们家也没了,村子也没了,以后我可怎么活啊!”
沈慕泽一个娇小姐,也不会哄人,只好站在一旁由他哭。待哭了一会儿,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于是坐在地上,不知道想什么。
“顾……小哥。你好点了么?”沈慕泽问道。
顾小春摇摇头:“好不了了。我一个穷人,不像你们家大业大,什么都不缺,随便衣服上抠块石头都够我们穷人吃上几十年的饭。我就一个师父疼我,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
“我师父活着的时候他有一个伟大的梦想,我得去完成它。”顾小春站起来,指着远方的邺阳城。
沈慕泽没有想到,如此一个市井小民也有宏图大志,于是追问道:“是什么梦想呢?”
“那就是——”顾小春一本正经地说道,“把我们的烧饼店开进邺阳城。”
“啊……是这样啊……”沈慕泽干笑两声,“那很好办呀。”
“不好办!”顾小春反驳道,“邺阳城的租金太贵了!我师父活着的时候,想把烧饼店迁到离邺阳更近的二十里铺村,那租金我们都根本支付不起。这邺阳周边,最穷的村怕就是我们村了。算了,不说我了,那你怎么办啊?天都黑了,这里也没住的地方,我凑合凑合是行,你可是金枝玉叶。”
沈慕泽笑笑说:“千秋哥哥会来。”
“哎?就是那个冰山男?”顾小春眨眨眼,“他怎么知道你在这儿,这里离邺阳城可远着呢。”
沈慕泽将手臂上的袖子拉开,只见雪白的肌肤上有一段鲜红色的花朵纹路,像是某种图腾。
“这是啥?”顾小春一头雾水,“这跟他找你有啥关系?”
“沈家的血灵契。是一主一仆一对一,血脉相连,守护者可以感应到主人的大概方位,它寻人的准确度取决于主人与守护者的心意相通程度。”
“那你们俩有多通?”
“他可能找不到这个村。”
说到这里两人同时叹气。不过顾小春却对这个血灵契格外有兴趣:“这是你们家特有的秘术是吧?能不能给我也弄个玩玩,回来我和邻村的吴老二弄成一对,下回我去城里进货迷路他就能找着我了。”
说到这里,沈慕泽的表情凝重了起来,她抚着小臂上的血灵契:“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想这血灵契,在我沈家世代相传,中间不知有多少鲜血人命。为了维护沈家正统血脉,支系族人将全部身家性命都放在了血灵契内,他们自出生就带着这奴隶印记,终其一生都无法获得自由。血灵契只有沈氏正宗可使用,也只有沈氏正宗可解除。主人死,则守护者必死,守护者死,主人却可以活着。守护者对主人但凡有半点不忠,主人就可以用咒语催动血灵契发作,令守护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哎呀,说来说去,这冰山男这么厉害,他还是打不过你?”
“不是。”沈慕泽叹了口气,“我根本没有念过那咒语。”
“哦……”顾小春似懂非懂,“那这玩意要怎么解开?”
“这……”沈慕泽的表情更加难以捉摸了,“总之,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们的族人,还没有谁解开过。”
“哎……那这冰山男,也太可怜了吧!”顾小春本以为自己就够可怜的了,原来这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连天资如此优异的沈千秋都还是要受制于沈氏宗亲,沦为奴隶。
二人又交谈了一会儿,天色渐晚,远处马蹄声近,正是那沈千秋引着一队人马找寻小姐而来。
“嘿!你别说,这东西还真灵!”顾小春有种眼界大开的感觉,振臂招呼沈千秋过来。
马队近前,沈千秋飞身下马,见到小姐,一脸焦急的神态才终于有所缓解。
“大小姐,都怪我保护不周,让你受惊了。跑了这么远,想是很累吧?”
沈慕泽亦是歉意地摇摇头:“千秋哥哥力敌怪兽,身负重伤还要四处寻我,该是我不好意思才是。此处虽远,却不是我自己跑来的,是我身旁这位小兄弟背着我一路奔逃而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沈千秋方才转向顾小春,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虽是感谢却有些冷硬:“多谢壮士搭救,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顾小春连忙摆手:“行了行了,什么侠士壮士的,一会儿我就该成烈士了,我什么士都不是,我叫顾小春,就是一卖烧饼的。”
“既是搭救了我家小姐,沈家是一定要重重酬谢的。但不知你有什么需求,金银绸缎、田地屋舍,我们都可以满足。”沈千秋询问道。
“千秋哥哥,小春说他想在邺阳开烧饼铺。”沈慕泽抢道。
“哦?那这个好办,顾兄弟明天可以……”
“哎别别别!”顾小春涨红着脸连忙拒绝,“本来也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更何况沈公子刚才不也从怪兽嘴里把我救了,要是没有你救我,我哪来的命救小姐呢。这再者说,我把小姐带走,兴许也让你们挺着急的。酬谢什么的可千万别谈了。天快黑了,你们赶紧赶路回去吧,乡间小道,晚上不好走。”
沈千秋见眼前这小伙虽穿着朴素,心眼却还挺实在。他原是心气孤傲从不与市井之人多说话,现下也多少松动了些:“顾兄弟的村子被毁了,不如就同我们一起回城里吧,夜晚你在这里也不安全。”
“我师父刚死了,我要给他料理后事,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了。”小春想起伤心事,鼻子又有点酸酸的。
沈慕泽见了心里也不好受,于是摘下头上东珠一颗,塞进小春的口袋:“这点心意,就不要推辞了。”
随后,沈千秋便辞别了顾小春,将小姐扶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两人同乘一骑掉过头向城里赶,然而没走几步,便听得后面顾小春喊了一声:“等一下。”
二人回头,见小春手持着一个火把远远跑过来,递给小姐:“路上黑,拿着照亮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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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沈回到将军府时,见议事厅里已经站满了人。什么当地富户、府衙官员、游方术士,形形色色的人都到齐了,大家都面色紧张,似在商讨着什么,不必多想,定是因为今天城中发生的这件大事。
只见一道士模样的人捋着胡须说道:“此等妖物,我在古书上见过。此乃金角火山犼,生于世外一处火山脚下,以吞食野兽为生,狮虎都要俱它三分。只是,此妖物从没有踏足人世的记录,却不知,如何就闯进我们国都里来了。”
“如今皇上也是特别忧心呐,限我们明日必须查清真相,向上禀报……”一旁的官员说道。
众人一阵骚动,面色都极不好看。
这时,一名兵士来向将军报信:“启禀将军,全城均已搜查过,没有最后那只怪兽的下落,但是在主街的巷子里,发现这些粉末!”
沈将军命令兵士呈上粉末,请众位方外人士参详。但见这粉末颜色深紫,内似有汩汩能量流动,不像是矿石,也不像是药物。众人参看了许久,一老者沉吟道:“坏了。”
沈将军见他好像认识此物,便道:“愿闻其详。”
“此物乃是盘龙山冲天教的御灵师开启传送阵所用的特殊晶石,借由此物,可日行千里去往任何地方,亦可携带御灵。但是因为此物极为稀罕所以他们也不常用。更重要的是,他们从不踏足中土……”
“什么是御灵师啊……”
“对啊,御灵师是什么!”
老者又道:“冲天教三百年来都被中土各大修仙门派视为邪教。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的秘术既能够驱使怪物,又时常以活人修炼尸人,所做之事骇人听闻。以法术驱人驱物驱妖之人,便是御灵师。”
“这个教派我也略有耳闻。”沈将军接话道,“我祖上几代都曾与此教打过交道,之前他们对我国屡有进犯,也是我们沈家出力平定。自上次与他们一战已过去了五十年,他们一直不敢有所动静恐怕也是慑于沈氏巫术的威力。可如今,沈家到我这一代已是人丁稀薄,我年纪日渐老迈,膝下又无半个子嗣,女儿也不成气候……真是惭愧啊……”
众人纷纷起身宽慰老将军:“老将军劳苦功高,沈家世代为朝廷尽忠,如今有了困难,自然要我们大家团结一心出手相助,一定会有办法的……”
老将军摇头叹息间,看见沈千秋带着沈慕泽已经站在门口,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去拉住女儿的手,左看右看确定女儿没有受伤,这才稍稍宽心。见到沈千秋,又是眉毛一立:“你自去领二百军杖!”
沈慕泽、沈千秋俱是心内一惊。沈慕泽急忙阻止道:“爹爹在说什么,为何要领二百军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