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的天光很耀眼,不似内城那样温和;外城的风也很急促,不似内城那样舒缓。
不过,古树却是同样的苍劲挺拔,高耸入云。
那树是剑桥边唯一的一棵,也是华州外城最大的一棵。
——玄黄古树,十人合抱,屹立万年而不倒,见证了剑桥边无数场腥风血雨般的厮杀与缠斗。
方延拎着那包香气四溢的沙驼肉,缓缓地走到树下坐定,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再缓缓呼出,顺手又抹去嘴边的油渍跟血迹,脸上表情依旧显得很痛苦。
树身开裂的褶皱粗疏而坚硬,他紧闭着眸子将头靠在上面,不停地扭动着脖颈,脑后的皮肤都已被硌出道道血印,他却没任何感觉。
“一铃响!”
“七、七七七,九、九开七……九窍开七!”
“其实,修道只是一种活法。”
“一窍不通的废柴!”
“我咬死……你……”
……
回想着内城的种种,他好似经历了一场梦,而梦的主角是别人,他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附属品,唯一一件。
但梦总是会醒的,只有醒来才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就在他狠狠咬向金少良手指的那一刻,他已从梦中醒来。
“呼呼——沙沙沙——”风吹古树,枝叶作响。
此刻,他的心最终平静了下来,而精英堂那块悬停在他心里六年的顽石也砰然碎裂,化为齑粉,渐自随风消逝。
他终于明白,在凌蒙大陆不管是哪里,只有强者才不会被人欺辱。而要想变为强者就必须要修道。
对,我一定要修道!可不去精英堂又怎么修道呢……
“呼——呼——”风声好似他的心跳,在平静的刹那又开始变得有些杂乱。
咦?他猛地睁开眼,越听越不对劲,好像不只是风声!还有另外一种声音?
是的,还有……
方延站起身子,寻声绕树转了几个大圈,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突然,他感觉头顶一凉,“下雨了?”随即伸手摸来一闻,“好大的酒味!”终于,他在抬头望向古树的刹那发现了端倪!
原来,古树一侧高处的枝丫间有个树洞,洞口边沿飘着些枯草跟毛发。
他忽然记起刚到剑桥时的一幕,是鸟窝?!但怎么会有酒味呢?
带了极大的好奇,他试着爬了数次,也没能爬上古树,最终不得不放弃,直到他爬上不远处的一块山石才将将看清楚。
——树洞里有个老者正怀抱酒葫芦躺在枯草上鼾鼾大睡。
极为瘦削的身形蜷缩在肥大而破旧的灰布袍下,一蓬乱糟糟的花白须发犹如乱麻覆住了整张脸跟脖颈,怀中的酒葫芦黝黑发亮透着一股神秘气息。
若不是被风吹开了衣襟而裸露出半截褐色胸膛,方延还真以为是酒葫芦落在了鸟窝上,完全觉察不到老者的存在。
“老伯!你的酒……”方延连喊数遍,老者没任何反应,依旧睡得很酣。
有了!他略思片刻,暗暗点头,随即从怀中银袋内里摸出一块小银锭,对准那洞口手腕一抖便掷将出去。
那块银锭翻滚着径直飞向树洞,眼看就要砸到“鸟窝”,却见老者忽得一翻身,两手伸展开打了个哈欠,银锭不偏不倚恰好落入老者肥大的袖口内。
他揉了揉眼,心说赶巧了?再来一个……
银锭倏地卡在老者一只脚的脚趾间!
咦!还没醒?再来一个……
银锭又卡在老者另一只脚的脚趾间!
哟?再来一个……
老者又翻回身子,银锭恰好落入破布袍的另只袖口。
怎么会这样!两个一起丢……
老者双手大张,伸了个懒腰,两块银锭分别落在他两只掌心,但他那张树皮脸却依旧双眸紧闭,睡意盎然。
不会这么巧吧?不如三个一起丢!对,三个一起——
“咳,怎么没完没了?”那老者终于说话了,声音有些沙哑,听口气有些不耐烦。
方延被吓了个机灵,差点没从卧石上摔下来,稍稍稳了下心神,说道:“呀!老伯,你醒了……”
老者好似没听见,四肢大张,伸了下精瘦的腰身,又晃了晃脖颈,随后便拿着那几块银锭飘身形落到古树下。
方延小跑着来到老者身旁,正要说话却见他浓眉微蹙,翻起浑浊的眸眼向上看了下。
原来老者额头落了只小飞虫,但他并没在意,任由其逡巡而下,不晓一会功夫,那飞虫便跨过了他额头的三道沟壑,进而穿过眉心径直爬到突兀高挺的鼻梁上。
这时,老者鼻翼抽动了下,那飞虫又果断退回,绕路而行,顺着鼻翼一侧的深纹爬至那两片干裂的厚唇间,眼看就要爬进嘴里了,但见那老者轻吐苍舌一舔,便将其粘在了舌尖。
方延看罢一咧嘴,心说这老伯真有意思,怎么还让个小飞虫肆意横行,怕是酒喝多了,神智不清醒了吧,你看这满身酒气的落魄样子……他正想着,却见老者手腕轻转,将取下的飞虫抹在了身后的树上。
“还活着!我来——“方延见那飞虫弹弄了几下翅膀就要飞走,便想帮老者一把。
但见老者伸出枯枝般的大手,手指轻夹,将方延的小胳膊狠狠卡住,并说道:“不用,飞虫也有命,跟人一样。”
“嗯。”一番感叹过后,方延主动搭话道:“老伯,我是怕葫芦里的酒漏光了,所以才叫醒您。”
老者听后,拿起酒葫芦“嘭”的一下拨掉塞子,仰头噙了一小口,随后又冲方延晃了晃,道:“没漏。”
“肯定漏了,刚才有酒水落在我头上。”说罢,方延还摸了下大脑袋。
老者听罢旋即抬手抹了下嘴角,略带尴尬地说:“呃……口水吧。”
“啊?呃……”方延旋即一拍大脑袋,比老者还尴尬……
老者抬眼瞅了一下方延,很是自然地问道:“怎么,被拒收了?”
方延之前的尴尬还未消退,又来了一拨更尴尬的。但同时他又感到很不解,便反问:“你怎么知道?”
老者并没急于回答,环视身下良久,最终从屁股底下摸出一只带洞的鞋子穿上,随后又向古树上瞥了一眼,这才不紧不慢地道:“进去又出来的,只有你一个。”
方延耷拉下大脑袋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是被我爹骗了。”
老者拿起另一只鞋子穿好,皱着眉头问道:“当爹的为什么骗儿子?”
方延听声音好像在树上,旋即抬头一看,老者正坐在树洞边!他揉揉眼,见地上只剩了那个酒葫芦,不由地惊道:“咦?老伯!你怎么上去的?”
老者将葫芦搂在怀里,又向树上看了一眼,很是平静地回答道:“我去找另一只鞋子。你还没问答我问题。”
方延身子猛打个机灵,紧晃大脑袋,心说这是活见鬼了?!刚才明明在树上,我连眼睛都还没眨一下,怎么又坐在我身边了!随后他继续惊道:“咦!老伯,怎么下来的?”
“我下来拿酒葫芦呀。你爹怎么骗你了?”老者有些不耐烦,说着又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须发,更乱了……
方延完全没理会老者的问话,他回想起刚才扔银锭的一幕,不由心中大动:这个老伯肯定是个修道者,还身手不凡!刚才那些银锭落处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定是他暗中施了什么道术,不行,我得找他学些道法。
于是,他试探着问道:“老伯,您刚才用的什么道法,可否教我?”
老者听完,将身子向树上一靠,捋起乱糟糟的胡须,摇头道:“答非所问。”
方延心说你不也一样吗,但他又一想,算了,还是实话实说为好。
……
老者轻眯着眼睛,边噙酒边听方延讲内城的遭遇。当方延讲到玄珠帘跟傀儡人的时候,他眸内的浑浊瞬间消散,露出两抹深邃的寒光。但当方延再次看向他时,那双眸子旋即又恢复原貌。
“那傀儡人果真是九窍全部出血?”老者还是确认了一下。
方延点点头。
“那玄珠帘一个也没响?甚至动都没动?”老者问得更加仔细了些。
方延想了片刻,又点点头。
“喔……”老者轻舒一口大气,仿佛若有所思。
方延问道:“老伯,一窍不通是不是就不能修道了?”
“万物皆有道。”
老者的声音很平和,说的话也意味深长。方延逐字逐句斟酌良久,突然眸眼内绽出一丝喜色,“老伯,您的意思是我能修道对不对?”
“能修不能修都看你自己。”
“可!可我怎么修?我弄坏了人家的小草人被拒收。我已年满十二,还能去哪里求道?我……我求求您,您就收我为徒吧!”说到此,方延满眼噙泪,但始终没流下来。他见老者仍旧面不改色,自顾自地喝着酒,旋即跪在地上磕起了头。
老者看罢,眸内浑浊一阵颤动,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问道:“为何不哭出来?”
“我……我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不能哭!不管别人怎么嘲笑我,我都不能哭,我——”
“错,哭即是道,何必要忍?忍就是逃避!”老者好像有些激动,说到“逃避”二字时,脖颈的青筋都跳了起来。
“我也想哭,可我怕哭出来会被人看不起。”方延强忍悲痛,抬头看向天际。
他极力瞠圆眸子试图将满眶的泪水忍住,不流出来,可那都是徒劳,随着胸口的阵颤,那两汪滚烫的泪水最终夺眶而出,顺着两边腮际奔涌直下。
老者又问:“为何下跪?”
“我是求您收我为徒,我真是很想修道,求求您——”
“这道可不分高低贵贱,你跪给谁看?忍或不忍,由心而发,男儿尚可泣泪,但不可屈之一跪!起来,站起来,站起来面对!”老者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沙哑中却带了某种力量。
方延点着头,擦着眼泪,缓缓起身,恭敬道:“谢谢老伯教诲,我懂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咳,扰了我的好觉,这肚子都叫了……”老者喃喃自语着摸了下肚子。
方延听完,稍稍怔了一下,随后转身回到老者面前,将油纸包往前一递:“老伯,孝敬您的。”
“多少钱?我这里可有不少。”
“呃……嘿嘿嘿,不用了。修道之人应视钱财如粪土嘛。”
“又错!修道者,财侣法地一样都不能少。嗯!味道还不错,好久没吃过这肉了。”
……
那老者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狼吞虎咽几口便将那包沙驼肉吃了个精光。
“好了,时候不早了,快点过桥回家吧,免得叫你爹娘担心。”老者说着,伸出油乎乎的大手拍了一下方延的胸脯。
方延答应着低头一看,胸口没半点油渍,只是怀中的银袋好似鼓了起来,打开一看,整整一百两!
又是这一招,怎么弄得呢?方延想着转身抬头,便见身前远处的禁制法阵内走出一人。等那人走近,他才看清楚,正是白莽虎。
白莽虎将他来时带的包裹连同一包银子给了他,还说明年再带他到精英堂去玩,但被他谢绝了。
白莽虎只好点头称善,转身刚要走,一眼瞅见了树下的老者,便打趣道:“哟呵,黄老蔫儿!你今天醒得好早,是不是没酒喝了。”
老者没说话,仰头噙了口酒。
“你倒活得自在,改天找你喝酒来,走喽。”
原来这老伯叫黄老蔫儿,我都没记得问……方延低头胡乱想着,便迈开步子向剑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