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明知道,她恨极了我娘,又怎么可能让我好生祭拜她?到时候她肯定又会作乱,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到时候闹得家里人仰马翻,到最后都是我的错。我娘要是在九泉之下也肯定不得安宁。与其如此,我还不如在外头给我娘建一个衣冠冢,趁着有机会来好好拜拜她,我们母女清清静静的说些话。也只有先把肚子里的话都说完了,我才能安心回去,随便她摆布。”少女幽幽一声低叹,声音中带着一抹显而易见的无奈,
“而且,说不定这一次回去,我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娘的这个衣冠冢她不一定能发现。如此,以后我要是想我娘了,也能偶尔过来祭拜一下,多好。”
裴映雪本也没打算和他玩什么心理战,便径直屈身跪下,开门见山的道:“臣妾恳请皇上,以后多来椒房殿坐坐吧!”
“皇后何出此言?”他强忍住心中的喜悦,一本正经的问道,“朕每个月初一十五不都会过来么?”
皇帝面皮一抽,脸上的笑意僵硬了。他没想到,裴映雪居然这么直爽,直接就把他偷听那件事给点出来了!这个女人还当真是不给他一点面子。
皇帝轻咳两声:“朕原本是打算来看看凤鸣的。不过既然她还是不舒服,后来又睡着了,朕觉得来了也没用,就走了。”
这前头的话皇帝听着还好。怎么到了后头……
皇帝眉梢一挑,心头的窃喜更甚。
“皇后你是觉得朕太宠丽妃了,现在在借用凤鸣的事情来暗讽朕么?”他故意板起脸责问。
听她口口声声的凤鸣凤鸣,孩子孩子,皇帝脸上笑意变淡了。“你就只是为了凤鸣么?”
皇帝一滞。“也是,不为了凤鸣,还能因为什么?朕这些日子之所以一直往你这里来,不就是因为凤鸣身体不适,朕放心不下她么?”
不过想想这位皇帝陛下时不时的就这么无缘无故的发作一阵,她就释然了。便低下头,静静等待皇帝的脾气过去再和他说话。
“你想让朕以后多来看凤鸣是不是?好,以后朕来椒房殿的时间翻倍,皇后觉得可好?”
裴映雪当然不同意:“皇上既然每个月都能抽出大半个月的时间去丽妃处,又为何不能讲这个时间分出一半来给凤鸣呢?凤鸣是您的亲生骨肉,难道她还比不上丽妃在您心中的位置重要吗?”
她让他怎么回答?回答是,孩子知道了会伤心。但回答不是,那自己又为什么不肯多拨出时间来陪伴凤鸣?
当然,皇帝陛下是死都不会承认其实这个大坑的挖成也有他自己的一半功劳。
“皇上您明明知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和您说的话,和无关满足不满足的事。”裴映雪一脸平静的道。这种文字游戏她小时候看到父母兄姐玩过太多次了,根本就不被他给绕进去,只继续说着方才的事情。
这就是他不喜欢她的原因!一点情趣都没有,而且说话做事半点颜面都不给他留。虽然这里是椒房殿,她也早已经把四周围的人给遣走了。但被她这么说了一通,皇帝陛下心里就是很不爽。
好吧,这个算是。裴映雪老实点头:“确实如此。”
而听到他这么说,裴映雪突然唇角弯弯,笑了。
皇帝见状,心跳漏了一拍。
他突然就不想知道了。皇帝暗道。但碍于男人的尊严,他还是郑重点头:“你说。”
初衷?不就是因为一年前,裴映雪寻死前给他下了药,大声告诉他从此以后他就断子绝孙,再也碰不成女人了吗?知道这个消息的他又急又气,但心里好歹还存了几分侥幸。
结果,一连试了三四个,他都没有半点反应。不管这些宫女怎么挑逗、自己服用多少药物,全都没用。
后来,王全又托人从外头找来一味烈性秘药,据说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起效。他用了,王全又送进来一名小宫女,这个人就是丽妃。
皇帝陛下狂怒,几乎将寝宫都砸了。当时丽妃吓得半死,直接衣衫不整跪在他跟前,哭着求他饶她一命,并保证一定会为他保守秘密。
本来他是打算也将她杀了的。可是转念又一想,之前每一个被领到他跟前的宫女都不见了,这件事已经引起了有些人的注意。而自己的这件难堪事必须找到一个有效的遮掩。偏偏那个时候,他刚坐上皇位不久,后宫之中只有裴映雪这个皇后。这个女人不把这件事给宣扬得天下皆知就已经是给他脸面了,难道他还能指望她不成?
丽妃果然做到了,也一直做得不错。所以他才会把她的位份一提再提,直到最后成了丽妃。当然,给她这个身份也不乏有叫她和裴映雪这个皇后打擂台的意思在。
现今被裴映雪提起,他心口便是一缩,又有些咬牙切齿:“这件事,不用皇后提醒朕。你干的好事朕都记得一清二楚!”
裴映雪无力扶额。“皇上,臣妾的意思是,既然丽妃为您保守秘密,您就许给了她无尽的恩宠。那臣妾呢?现在臣妾也知道您的秘密,也一直为您保守了这么久,难道您对臣妾就没有任何表示吗?”
裴映雪当然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太恬不知耻了。但是想想昨天女儿因为没有见到父皇而浮现的一脸的落寞,她还是咬咬牙,坚持把不要脸的无耻行径给进行到底。
“你!”皇帝被她这话气得双眼暴突,“裴映雪,你还知不知道要脸两个字怎么写?”
赐教你个大头鬼!
“皇后,你这是在逼朕对你下手吗?”他冷冷喝问。
她当然有恃无恐。她的背景雄厚着呢,他根本就斗不过她!
“臣妾刚才不是说了吗?您这一年来怎么对丽妃的,那就怎么对臣妾。当然,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从现在开始,您比照着对待丽妃的态度来对待臣妾就行。臣妾也不要多的,您也就把以往给丽妃的时间一分为二,其中一份给丽妃,另一份给臣妾。”裴映雪道。
裴映雪颔首。“是。”
“哼,现在说得好听,谁知道以后会是如何?”皇帝冷哼。
“裴映雪,你放肆!”她这话一出口,皇帝就更愤怒了,“你当朕是什么?什么字据,你是想打朕的脸吗?这种东西,你让朕怎么拿得出手去给别人看?你要是照做了,朕自然不会给人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但你要是没有照做,朕又把这个东西拿得出手吗?你这是想让朕上赶着的告诉别人朕有毛病吗?还是想向天下人哭诉你多可怜,想求朕的宠幸也只能用这样的法子?”
裴映雪心一沉,连忙低下头:“臣妾思虑不周,差点犯下弥天大错,请皇上降罪!”
裴映雪的耐心也被他的无理取闹给消磨殆尽,忍无可忍抬起头:“皇上您为何不信任臣妾?难道臣妾这一年来的隐瞒还不够说明臣妾对您的忠诚吗?臣妾还请来了张神医,这也已经足够表明臣妾的诚意了,不是吗?”
“父皇!”
皇帝满腔的羞恼便都烟消云散了。
凤鸣公主点点头,小脸上还带着一点紧张。“刚刚睡醒,听说您和母后在这里说话,儿臣就过来了。”
皇帝面色一紧,连忙弯腰摸摸她的头:“你身体还没好,醒了为什么不在床上多躺一会?想见父皇的话,叫人来说一声就是了。”
皇帝顿时觉得心口一缩,一种无言的复杂浮上心头。
女儿小嘴上说的轻松。但那张瘦削的小脸上的紧张以及双眼中毫不掩饰的失落失望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但正是因为看得清楚,他心里才更不是个滋味。
裴映雪也没想到,皇帝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早知道如此,她打死都不会在椒房殿里和皇帝说这样的话。现在看到女儿这般,她也心如刀割,一时也顾不得皇帝了。
凤鸣公主上齿咬住下唇,悄悄将头点了点。“好。”
说罢,便一把抱起女儿。
裴映雪脚步一顿,皇帝已经快步走过来,一把将女儿从她怀里夺了过来。
裴映雪愣愣看着他抱着女儿扬长而去,半天才突然反应过来,赶紧快步追上。
凤鸣公主本来身子就还不大舒服,再加上又见到父母吵架心情抑郁,小脸都垮了。但是现在,被父亲抱在怀里,又看到这么多只可爱的小兔子,她的心情立马大好,嘴角都高高向上弯起。
幸福来得太快,这感觉太不真实,小女孩怀疑的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小小声的问:“真的可以吗?”
“真的?”听到这话,这种不真实的感觉就更强烈了,小女孩的眼睛瞪得大大圆圆的,真是可爱得叫人心疼。
皇帝后知后觉的想着,便主动夹了一只小兔子送到她嘴边:“咱们先吃这个趴着不动的小兔子好不好?趴着不动就是偷懒,活该被吃,你说是不是?”
她乖乖张开小嘴儿,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糕点,满足的眯起眼。
“好吃!”小女孩毫不犹豫的点头,又一口将他筷子里剩下的一半糕点也咬进嘴里。
嚼了嚼,他眉头一皱,等将嘴里的糕点咽下,便瞪向裴映雪:“怎么一点都不甜?”
“不用了。朕就是尝尝而已,这种甜滋滋的玩意,也就你们女人爱吃。”皇帝立马冷冷拒绝。
裴映雪心里恨恨想着,真想把那一盘糕点都往他脸上砸过去。
就连凤鸣公主听到这话都不禁抬起头:“原来父皇你不爱吃甜点啊?那为什么你刚才要吃这个?”
“哦,原来是这样。”小女孩乖巧点头,虽然小脸上还残存着一抹疑惑。“不过这个甜味是不太够,但还是很好吃,我很喜欢。”
皇帝见状,悄悄咽了口口水,便又板起脸,又夹了一块送到凤鸣公主嘴边。
“娘娘您这是哪里的话?娘娘的糕点可是一绝,要不是托了公主的福,奴婢们是想吃也吃不到呢!”素锦连忙笑吟吟的将碟子端走,果然出去散给姐妹们。
裴映雪佯装没看见,只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好,不烧了,也没有再出汗,我的凤鸣是大好了呢!接下来几天再好好养养,母后再做几样你爱吃的糕点,一定要在过年前把你掉下去的肉都补回来!”
凤鸣公主闻言却小脸儿一板。“母后,儿臣也没这么爱吃糕点。”
裴映雪突然觉得好伤心。她有点怀念那个病弱无力、全心依靠自己的小女儿了。
这一日皇帝说话算话,果然陪了凤鸣公主一天。第二天,他在御书房歇下了。第三天,他又来了椒房殿,当然还是陪着凤鸣公主。直到女儿睡下了才去歇息。第四天又是在御书房,第五天又来了……
“不是你说,要让朕多抽出时间陪凤鸣吗?现在朕如你所愿,难道你还不满足?”皇帝不爽白她一眼。
“你在关心她?”皇帝跟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一般,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皇帝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淡声道:“丽妃做错了事,朕决定给她一点教训,所以这些天才一直没有去看她。你放心,等事情过去了,朕自然会再去,这个和朕近日一直过来椒房殿没有任何冲突。”
皇帝又是一噎。为什么他有一种感觉——她这么做,就是为了好好把这个年给过了?
但天知道,裴映雪这句话本来就是随口一说。说完了,她的思绪就已经转到了别处,便低声似是自言自语的道:“今年不知道太后会不会回来过年?”
“原来是这样,臣妾知道了。”裴映雪便点点头。其实太后不回来也好。她本来就没有儿子,一手带大的养子又已经被发配到南疆,曾经的战场也被其他人占据。现在的皇宫对她来说也不过只是个有些熟悉的陌生地方罢了。与其在这个地方不自在,她还不如就在鄂州守着先帝的陵寝,一个人自由自在。
“这些就交给皇后了。”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皇后该做的,皇帝也懒得插手,便简单一句话就将全力移交了出去。
时间弹指即过,一个月的光阴如白驹过隙,眨眼的功夫便消失无踪。
但在鄂州南边的群山中却还是一片宁静淡泊的景象,似乎丝毫不受不远处热闹喜庆的氛围所影响。
在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妇人。她们毕恭毕敬的缀在她后面五步开外,双眼却死死盯着贵妇人的脚步。
“太后,现在都已经深冬了,外面冷,路面上也结冰了,咱们还是回去吧!您要是冻着了,奴婢该如何向京城里的皇上皇后交代?”一个仆妇按捺不住,小声道。
两个仆妇面面相觑,一个忍不住低声骂道:“都怪文郡王妃!要不是她,太后现在肯定正在洛阳皇宫里坐着,暖炉烤着,就等过完年三十,大年初一早上受命妇朝拜。太后当初多疼她,结果她却……”
第一个连忙垂头。“我也不是说这里不好,我只是为太后不平。凭什么她利用完了太后就逼着太后离开洛阳出来这个僻静的山上清修?还装模作样的来接太后回去过年,打量谁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我就没见过这么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人!她以后一定会有报应的!”
举目望去,只见就在前方约莫二十丈远的地方,一名衣着朴素、身量瘦削的少女跪在地上,正对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三跪九叩。
一个小丫鬟陪跪在一旁,等她大礼行过,才小心扶起她:“小姐你这又是何必呢?等回去府上,咱们有空了也能去夫人灵位前祭拜。要是让二夫人知道您在这里给夫人设立了一个衣冠冢,回头她就能让人来把墓给掀了!她还不知道又要在老爷耳边灌什么米汤,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小姐你就是太善良了!二夫人她都已经把你欺负到这个地步了,你怎么就不跟老夫人说呢?你好歹也是府上的嫡出小姐啊!被人糟践到这个地步,夫人九泉之下知道了也一定不会安心的!”小丫头都要哭了。
“可是小姐你明明知道,那个陈家……”
“这位小姐请不要害怕,我们夫人是在对面山上修行的人,今日下山来走走,谁知就遇到小姐在这里祭拜。我们并无恶意。”一个仆妇连忙上前道。
她的姿态娴雅,步履轻盈而不失稳重,就连屈身行礼的姿态也行云流水,分外标准又十分的好看,一看就知道是个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
再联想到方才她和丫鬟的对话,三个人也不由联想到自身的经历,难免物伤其类,黯然神伤起来。
“小女姓张,就是附近太平府张氏之女。”少女低声回应,姿态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大家风范展露无遗。
少女颔首。“正是。安平大长公主便是小女的曾祖母,以前在世时十分的疼爱小女。只可惜,曾祖母已经过世多年,然而音容笑貌依然印在小女脑海中,一直不曾褪去。”
“是。小女母亲正是现任太平府府尹的原配夫人。不过十年前已经过世了,小女现在就在这里的小孤山上的庙里为亡母念经祈福。”少女恭顺的道。
听到她的身世,太后不由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心中第一次生出无尽的感慨。
“要接的。不过最近几天府上的人都在忙着准备年货,一时没人有空过来。小女一个女儿家也不方便自己回去,所以就等着母亲身边的哪位妈妈有空了,就来接小女回家。横竖时间不会太久,最迟腊月二十八二十九总能来人的。”少女柔声道。
太后顿时对这个温婉内敛的少女好感滋生。
“可是……”
“当然不是。夫人气度不凡,一看便知并非普通人。小女布衣荆钗,一身污秽,只怕会践踏了贵地。”少女一脸温驯的摇头。
“既然如此,那小女听夫人的。”少女连忙垂下头,低垂的眼睫下一抹亮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