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西邨放下公司所有的工作辞掉所有的会见,花一整天的时间修饰打扮自己,为的是出席当晚午夜至次日凌晨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举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从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起恢复对香港行使主权的盛大的交接仪式。
再过若干小时,香港就回到祖国的怀抱了,与此同时,他也可以结束二十五年的逃亡生涯恢复自由之身公开地大模大样地衣锦还乡回到四间四不像的老屋与家人团聚了。婉晴特地为他从意大利订购了三套不同颜色的西服,他对着穿衣镜反复试穿,觉着都不满意。
“太招摇了,还是穿平常穿的那身夹克衫吧。”“总裁,出席这么庄重的仪式应该穿正装,不作兴穿便服的。听话,就穿我为您量身定做的西服!”“我又不是仪式的主角,穿得太夺目容易出风头抢镜头,你不知道树大招风的祸害吗?”“您不是说从今往后您自由了解放了吗?就是要让喜欢抢新闻的记者们把您报道宣扬出去嚒!”“有道理!那好,就穿你定的西服!”
街面华灯初上,绚烂多彩,会展中心更是灯光辉煌如同白昼。西邨下了汽车,精神抖擞昂首阔步走上会展中心的台阶。
“请您出示会议出席证。”例行公事的工作人员很礼貌地向西邨鞠了一躬。
西邨把手伸进西服内袋去掏请柬。这时,从他右侧快步走上来一位年龄稍轻的男子,语气很谦卑地小声惊叫:“这不是许总吗?您不记得我了吗?”西邨微微弯了弯腰,淡淡地回礼:“鄙人许西邨,恕我眼拙记性又不好,您贵姓?”“许总,八年前您救过我的命啊!”“是吗?”
也就在这个时候,从台阶的上面急速地走下来一位穿戴严肃的女士,“你就是许西邨?”她走到西邨面前借着灯光反复打量。“徐西邨,是你?我还以为真有一个与你同名的大老板呢!你怎么改姓了?怎么到了香港?还当上赫赫有名的大老板了?真是你吗徐西邨?”
西邨很平静地回答她:“是的,夫人,鄙人是许西邨,原姓双人徐。请问您是——”
“我是关星啊!您真是,《红楼梦》说的,人一阔眼就大!你把我忘啦?我是关星!”
“关星?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关群师长的千金大小姐!模样变了,越变越富态了!你也在香港?也当上老板了?什么公司?会后一定去贵府登门造访!”
关星放下了矜持,咯咯地笑起来。“还是那个脾气!三句话不离你的本行!”她把西邨拉到一边。“告诉你徐西邨,我不是什么老板,我在国务院港澳办公室工作,前几天才来的香港,是来为会议服务的。”
“哦,你是代表国家来的,大官!失敬失敬!”“你说的什么呀!工作人员,厅级,还是副的!”“噢,副厅级的大官,胡州市副市长的级别,恭喜啊!”“跟你大老板比起来我这个副厅级算什么呀!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来的香港?又是怎么把公司做得这么大的?”“仪式结束了吧。我也正要找个内地的最好是像你这样的大官了解一下国内现在的形势和政策。等会议结束后我请你去‘金丽宫’夜总会喝咖啡,边喝边聊,怎么样?”“行!到香港来了我还没进过夜总会呢!”
隆重且**的交接仪式结束时,还在深夜,与会人员还沉浸在欢乐之中,万分激动,个个毫无睡意。西邨更是心潮澎湃,好像这一天也是他的新生。他流连忘返,久久不愿离去。关星找来了,拉住他就走。“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呀?走吧!”“去哪里?”“不是你说的要请我喝咖啡的吗?真是贵人多忘事!”“哦,对对对!没忘!我以为你还要张罗会议呢!”
今天来接送西邨出席会议的专车是美国产的具有防弹功能的超长版“克迪拉克”(香港人称为“佳得利”)房车。这把关星惊呆了。中国的领袖都坐不上这么高级的轿车啊!真是香港的大老板!不,是世界级的大佬!
关星坐上车,感觉简直就像进了装饰豪华的宫殿。一辆座驾都这么值钱,那他的住宅一定更加富丽堂皇!她改主意了。“徐西邨,不不,徐总徐大老板,我不喝咖啡了,去你家里看看吧!”“去我家?你是说去许姤县的西村?”“不不,回国也不现实啊,我是说去你在香港的家!”“我没有家。”“你没有家?这怎么可能呢!你这么大的老板,世界知名的大财团老总、名闻遐迩的跨国公司总裁怎么可能没有家呢?说给谁信呐!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在香港没给自己造住宅?还是有住房没成家,到现在还是单身?”“我不是单身,关星,我早就结婚了,我有妻子,但妻子不在香港在内地。”“哦,你爱人在大陆。那你们成了牛郎织女定时见面了?”“连牛郎织女都不是!”“这话怎么讲?”
说起金莉和家,勾起西邨不堪回首的往事。“关星,跟你直说了吧,我来香港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逼上梁山的!二十五年前为躲避追捕我才逃到了梁山也似的香港,从此就与家人、与父母与妻子断了联系,从此就分隔两地。”
关星不相信。“就再也没有回内地老家去过?”“没有!”“徐总,不是我说你,你真够绝情的!老婆可以离婚可以换,可你怎么能丢下娘老子不管了呢?因为发大财了?数典忘祖!”“关星,我愿意吗?他们说我犯了投机倒把罪,在全国通缉我,我敢回去吗?”“投机倒把?就是搞到了国家的计划再转让给别人从中谋利?”“既是也不是。那时我是公社革委会的主任,是为解决我们公社集体和群众的生产生活需才通过关系搞了国家管制的木材,但我个人没得一分钱的好处。”
关星听明白了,大笑起来。“哈哈,那算什么罪!用***同志的观点,按照现在的政策,那完全是市场经济行为,你不但无罪,而且有功,你走在了时代的前列了。”“这么说来我可以平反了?”“你看看你,你真是毛主席说的‘身在桃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到了香港倒像真的进了桃花源与世隔绝了!是受了西方舆论宣传的影响,还是做生意太忙无暇顾及国内的政治形势?”“不瞒你说,关星,以前只要有人一提起国内我就心惊肉跳!再说了,有谁能告诉我国内的真实情况?”“告诉你吧徐西邨,我的徐老板,国内早就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了,过去‘***’搞的那一套极左极右的东西早就全盘否定了,乱扣帽子、乱抓辫子、乱打棍子的时代过去了,一切都变了,中国已经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政策了,所以说是彻底变了。***同志的‘南巡讲话’你不知道?那是向全世界发出的中国再也不走过去老路的公开宣言啊!都过去五个年头了,你竟然还蒙在鼓里!”
话从在国务院机关工作的老战友嘴里说出来,那是可信的,可西邨还想进一步证实。“那我真的无罪可以自由了?”
关星大大方方地推了西邨一把。“你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们那个县或者市,早就推翻了加在你头上的所有不实之词。不信的话,我亲自陪你回去走一走试试看。”
西邨很感意外,反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亲自陪我回去?”“我敢在世界级的大老板面前打诳语吗?我猜呀,如果你们县和市知道你要回去,指不定要敲锣打鼓夹道欢迎呢。”“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你是世界级大财团的老总,是跨国集团公司的总裁,是他们的财神爷,他们要欢迎你回乡投资!”“投资可以,回报乡梓乃是份内之责。”“现在,到内地投资的香港老板不要太多啊!你就没听说过?就没想过?”“这我知道。我的朋友中就有许多人到深圳、广州、上海、北京等地投资办企业、开发房地产的,赚了没唠唠的钱啦!”“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回国投资回报乡梓?”“嘿嘿,我头上不是有小辫子嚒,不是不敢吗!再说了,我公司在国外的业务都忙不过来,也不想回去赚自己国家的钱。”“你这个大资本家居然说出这么有良心的话来,少见!现在想通了吧?愿意回去投资吗?”“可以!”“需要我陪同吗?”“那是当然!你代表国家呐,还能证实我的身份,求之不得!”“我可以帮你办理回去的所有手续。什么时候?你定个时间,我来安排行程。”“手续当然需要你协助,行程嚒,我有专机。这也请你协助向香港和国内空管部门申请飞行计划。”
关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你有私人飞机?”“有,奇怪吗?在香港不止我徐西邨一人拥有私人飞机。”“是,这我知道,这是你们这些世界级大老板地位和财富的象征。”“不不,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购置私人客机完全是工作需要。你想,我的公司遍布全世界,如果搭乘别人公司的交通工具,多不方便?有时候是要误事的!”“对对对!你有钱,买架飞机比我们工薪阶层买辆自行车还要轻松!”“我听出来了,关星,你是看上我这辆车了。”
关星忘情地打了西邨一下:“徐西邨,你这是对我的污蔑你知道不知道?”
西邨连忙抱拳作揖:“老战友,抱歉,是我把你当知心朋友说漏了嘴。如果你陪我回乡走一趟,不不,你公务在身,身不由己,我不能强求你,只要你协助我办妥回乡的手续,作为回报,我一定以我个人的名义赠送一辆新车给你,车型尽你挑!”“罢了罢了,我知道,一辆汽车对你来说简直就是从身上拔跟汗毛,可是,这么高贵的汽车我养得起吗?只怕我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交养路费呢!再说了,到年底,我就到退休的大限了,有车也没用!”
“你要退休了?”“是啊,女干部年满五十五岁,组织上不用征求个人意见就通知你退休养老的。”“那你有没有考虑过退休后做点什么?”“退休就退休了么,还用考虑啥?准备抱孙子呗。”“就不能发挥点余热?”“余热?我哪里还有什么热哦,煤饼都烧尽啦,连火星都没了!”“不,你有余热,在国务院工作的经历就是一笔财富,是一种资源,你有别人无法替代的人脉资源!到我公司来吧。”“到你公司?我能干啥?你是知道的,年轻时我跳过‘三脚猫’的舞蹈,后来转业去了国家机关,当了‘万金油’的干部,除了了解有关政策,我是什么技能也不懂。”
西邨认真地对她说:“知道不懂就是懂,这就有了基础。来吧,办完退休手续你就来找我。前几天我已经有过计划,准备在北京或者北方设立一个分公司,业务是开发房地产。法人代表嚒,我准备起用我年轻时在北京勤工俭学时交的一个朋友,北京郊县人,叫石柱子,原来就是施工队的队长,对建筑业有经验,年龄比我大几岁,快六十了吧。你去给他当行政、公关方面的副手,不需要更多的专业知识,用的就是你的人脉关系。怎么样?不为难吧?薪水嚒,你开个价,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关星想了想,说:“徐西邨,你这话当真?”“你不是说我是世界级的大老板吗?如果我说话不算数,我能有今天?我的公司能做得这么大?”“那行,我干!工资嚒,我是不会狮子大开口的,只要你说的那个石柱子的一半就行!”“你太诚实了!行,干好了,我额外给你奖励!”
专车七绕八拐开到西邨的住处。这是坐落在一座依山而建的城堡式建筑,隐秘、静谧、环境优美又适合安保。从外观上看,琉璃瓦,红墙,红漆百页门窗,钢筋水泥圆立柱,中西合璧的宫殿。这是西邨亲自设计亲自监工建造的。这座宫殿原本是应该立在西村那四间四不像的破草房的地基上的,现在却站到了南国的小岛上。但是无论如何西邨终于把将近半个世纪的梦想从图上搬到了地上。
也许是远离城堡式建筑数百米之外装有预警装置,当专车还没停稳,房子里的灯一齐打开了,门厅外的场地上早有三名保镖式青年站立迎候,其中一人三两步走过来为西邨打开车门。西邨下了车,为坐在另一侧的关星开门,同时伸出手示意进入厅内。
西邨在前面引路。关星还沉浸在刚才的谈话中,心意散乱地随便张望。凭她的见识,她无法看懂更无法识别那些豪华装饰材料的价值和出产地以及寓意。留给她的是豪华、富丽、富贵、空旷、寂寞、阴冷的印象。她恭维地谦卑地又是木然地走着。但凭借女人的直觉,从房间里的物品来看,这宫殿一般的建筑里的确没有女主人的影子,除了墙壁上挂着的女人画之外,没一丝活的女人味。没有女主人的屋子是不能成其为家的。没有妻子的生活是不圆满不完整的生活。西邨真的没有家。他的生活并不圆满并不幸福。她为早已成为香港地区特大老板的西邨感到悲哀。看来,有钱并不能代表幸福。幸福并不是可以用金钱买到的。
“去我公司办公楼看看?”西邨并不知道关星在心里想什么。
关星摆摆手,“不了,改日吧,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麻烦司机把我送回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