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邨婉如幼儿园阿姨般的搀扶下,谷强总算再没有出太大的问题。为了体现自己的“存在”,按照连长徐西邨的吩咐,谷强在没事的时候就把战士、班长、排长找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谈话。谈话是格式化询问式的:“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在哪省哪县哪个公社大队?家里有几口人?家庭什么出身?你本人的成分是什么?为什么来当兵?哪年哪月入的伍?是党员还是团员?为什么要入团入党?到了部队都受过什么处分受到什么表扬?对连首长有没有意见和建议?对连队建设有没有建议?”
被谈话者一问一答,问什么答什么。说完了,谷强以“指导员”的身份作“指示”,提了希望、要求。无非是“再接再厉”、“不能骄傲自满、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功劳和成绩应该归功于组织和领导,缺点和错误是自己的,必须坚决改正”、“思想改造是长期的无止境的,必须老老实实接受组织和领导的帮助和教育”,等等。但是,谈过话后,无论是排长还是班长、战士,无论是党员还是团员,都觉得自己像被一个陌生人盘问了一遍,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审查了一遍,不是光荣反是耻辱。
除了副连长副指导员,谷强把全连一百多号人谈了个遍。谈话时,没一个敢不回答,没一个敢顶嘴,绝大多数人对他恭恭敬敬十分尊重。他觉得他在全连的威信正在高涨。他自认为了解了这个连。他尽到了“指导员”思想政治工作的职责。他觉得“指导员”这个职务对他来说说麻烦不麻烦说轻松又不轻松,日子过得既踏实又无聊。反正是来镀金的,只要捱过时间就是熬出了头。徐西邨说的有道理:不出乱子,不惹麻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是成功。这个老相识,还真厉害,不但不计前嫌,还一眼把我看穿了也一语把我戳穿了。管他呢,分道扬镳后谁认识谁?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不过,感谢还是感谢的,他毕竟扶助自己过了一道关又一道关。
西邨听到战士们和连、排干部的反映后,只能苦笑。他能说什么呢?说多了,他怕谷强认为是干涉他的工作,是忌妒,是打击。只要不出纰漏就好,只要他每天能找到事情做不给他添乱就好。他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谷强能给连队的建设特别是提高战斗力带来任何希望。战士们、连、排干部们有意见,他只能含混地说半句话:“‘暂时代理’!忍忍吧!”好在他在连里的威信很高,大家都把他的话当圣旨,就不去与新来的“暂时代理”指导员计较。这里面包括老副指导员。
工作和日子就这样一天接着一天捱过,一转眼过去了几个月。
中国东北地区的隆冬真是冷,不仅气温在摄氏零下二十几、三十几度,如果用盆向天空泼出水,立马结成冰片落下地,而且整个大地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户外,路上,几乎看不到一个人。人都躲到屋里,或围着火炉、炭盆,或偎在炕上,抽喇叭烟,磕向日葵,咪土烧酒,吃辣白菜,条件好的吃猪肉炖粉条加白菜,谈天说地,说古论今,天南海北。
军营也一样冷。但军人总与百姓有所不同。为了让百姓在屋里的天南海北辽阔,为了火炕上暖洋洋温如春天,再冷的天军人也需要训练,即便不训练也要站岗巡逻。侦察连就是如此。天一亮,西邨照常带领全连出早操,跑上十里八里。因为天天跑,一下雪就把雪铲掉,所以侦察连通往外面的两条路没有被大雪覆盖。在两边高似堤岸的雪壁下,形成两条黑黑的河。在外人看来,这简直是个奇迹。
户外的训练科目完了,战士们回到了屋子里。这么冷的天能干什么呢?军人是不能随便磕向日葵、咪土烧酒的,也没这个条件;吃辣白菜还不到时间,抽喇叭烟的人倒是有,那也只是悄悄的,瞬间的事;猫在屋里学习就成了军人在冬日里生活的大部分内容。两位副指导员——一位老副指导员与另一位“暂时代理”指导员的谷强副指导员轮流给干部战士上课、做报告、念报纸、学上级的文件,念完了报纸读完了文件结束了报告就分散讨论,谈体会,说认识,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有位从山里来的兵悄悄地对他的班长说,这就跟猴子一样,没事的时候自己在自己的身上找虱子捉。为了能让战士多学一点,也是为了让战士少受点冷,作为连长的西邨就常常去替战士站岗或巡逻。“学习去!”有一天被替换站岗的战士正是说猴子捉虱子的那个兵,把胸一挺!“是!连长,捉虱子去!”
这天,连长徐西邨一如既往地又替代战士站岗。约摸快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前方,远远的一个白皑皑的圆球从黑色的“河”滚过来。从移动的形态来看,不是饿极了溜出洞来觅食的狮子、豹子,不是动物,是个人。在这如此严寒大雪纷飞的大冷天,摸一把鼻子鼻子就会毫无感觉地掉掉的大冷天,会有谁找到部队来?来人走近了。“什么人?站住!”西邨条件发射,倏地从手套里抽出手,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手枪。这支手枪是宋军长的佩枪,在西邨手里到今天还没有正式射过敌人。
白球似的人影越来越近,除了露出两只似黑非黑的眼睛,别的一概看不到,男女都分不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来人身上没有武器。从身材判断,来人并不高大。西邨稍稍松了口气,从密不透风的岗亭里走出来。“我让你站住!”
“你吼什么吼!别拿枪指着我!你认不出我了吗?关星!”来人移去厚厚的口罩。
“关星?你怎么来了?来看我?你后悔了,愿意跟我谈了?被你爸逼的吧?”“还想吃天鹅肉呐?做梦吧你!”“这大白天的是谁做梦了?你来这里干啥?梦游呐?”“我不跟你废话!带我进去!”“里面在学习。看你冻的,快,先进岗亭,别冻坏了!”
西邨不由分说拍打关星身上、帽子上、颈脖围巾上的积雪,一把把关星推进岗亭。“你告诉我,你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什么?”“来找人!”“找谁?”“谷强!谷强在你们连吧?对不对?我找他!”“你找谷强?为什么?你是代表组织来带他走的?”
噗嗤!关星笑了。摘下口罩的脸红扑扑的。一是冻过的脸遇上了暖和,二是兴奋的缘故。红红的脸蛋,白里透红的脸蛋,像剥去壳的熟鸡蛋上了色,滑嫩,闪亮。“他是我的男朋友!”
“你和他谈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有必要告诉你吗?你算老几呀!吃醋了还是怎么的?”“我吃你哪门子的醋!谷强是我的副指导员,我不应该关心一下吗?再说了,如果你真的在跟他谈恋爱,能瞒得住我吗?”“好吧,就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实话告诉你,早在我爸命令我与你见面之前我就同谷强谈上了。”“你爸——不,关师长知道吗?”“我妈知道!”“哦,难怪!”“难怪什么?”“难怪他有恃无恐!”“你对他有意见?你们俩有矛盾?不许你欺负他!”“欺负他?我哪敢呐我的姑奶奶!我把他当幼儿园的小朋友哄着还担心把他宠坏了呢,还敢欺负吗?他平安无事,侦察连就太平无事,我与他也就相安无事。哎,我问你,关星,谷强下到侦察连来锻炼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妈的主张还是他个人坚决要来的?看在我当过你爸警卫员的份上,你老实告诉我。”
关星有些害羞了,把头沉了下去。“既是他的主意也是我的建议,我妈也赞成。告诉你,自从那次与你见面后,我觉得你虽然是农村的,却是个好人,是个有肚量的男子汉,谷强到你的连里来锻炼你不会欺负他。谷强自己也说,你们原来就认识,也说你为人很豪爽的,……”
听到这儿,西邨想起了与谷强谈着朋友的海兰,马上打断关星:“你等等,谷强跟你说起过我?还说到别人了吗?”“没有,就说是在一次什么画展上偶尔碰上你的。”“画展上?他说到是什么人画的画了吗?”“没有!说那干吗?”“他有没有跟你说有个姓佟的叫——”
“徐西邨,你这是干吗!”关星怒目圆睁,“你当哨兵查人搜身都可以,哪有查人这些的?我要把祖宗八代、怎么上的小学、怎么升的中学、得过什么奖、受过什么处分、有过哪些同学都向你交代吗?你管得也太宽了!比派出所查外逃人员的户口的还要啰嗦!”
西邨知道他惹不起这位傲慢的小姐,却猜测谷强对关星隐瞒了与海兰的关系。“得了,姑奶奶,你别生那么大的气,我是随便问问,不是故意的更不是成心的。我祝你跟谷强恩恩爱爱地谈下去,你们俩倒是绝配!但是,你得小心!”
“那是当然啦!他爸是国务院的部长,家又在首都北京,谷强说了,他正在要求他母亲为我上北京舞蹈学院进修深造托关系找门子呢!今后等我毕了业,我就可以在北京的大舞台上表演了,然后嚒,他转业回北京,扛着校官的牌牌回北京,我们就结婚,就成家,多美的前途啊!到时候欢迎你来作客!毕竟你跟他是战友,我俩也算认识。”
“但愿如此吧!还是刚才说的话,我祝愿你俩善始善终,希望你们相互鼓励,相互帮助,相互促进。恋爱谈得好,有时候会促进人积极向上的。”
“你倒成了指导员了!就不用你费心啦!想想你自己如何找个首长当泰山做靠山吧,祝福你不要回到你的老家农村去!”
“谢谢!但也不用你费心!”
“审查完了吗?可以放我走了吗?”
“你进去吧,一直向前走走到底右拐再左转,如果谷强不在那,就只好一间一间地找了。但是,我劝你,你最好不要一间一间地去找,不要在全连战士面前露面,就在谷强的办公室里耐心地等。”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嗦呀!婆婆妈妈的!我走了,站你的岗吧!”
关星走了,西邨看着她的背影。西邨仿佛看到在关星的前面还有一个歪歪倒倒跌跌撞撞的女孩泪流满面。这个关星,大大咧咧,目中无人,盲目自信,一意孤行。可她哪里知道,在她前面,她所热恋的谷强正牵着另一个女孩的手啊!如果谷强现在还没有与海兰了断,那他就太不道德了!他配当“暂时代理”的指导员?配去“指导”别人进行思想改造?滑稽可笑!他究竟是在犹豫还是在选择?是脚踩两只船还是压根儿就没看上哪只船在玩弄两只船?
谷强与关星,一对宝贝!物以类聚。
关星的身影看不见了,西邨抬头看了看天色。天空暗了下来,又一场特大的暴风雪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