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邨的二弟西庄放学回家刚踏进门,他娘就从裙桌上拿起一封信送到他手里:“你哥来的,快给娘念念,都说什么了。”
西庄接过信,略一浏览,边看边说:“娘,西邨哥说,他现在在部队一切都好,天天有饱饭吃,让娘和爹不要挂念,就是训练比较紧张,所以没时间经常写信。西邨哥还说,前不久他在团里的比武大赛上夺了个全能冠军,团长在大会上表扬了他,而且连里已经讨论通过了他的入党申请,要不了几天,他就跟爹一样是共产党员了。”
“吾就知道你哥有出息,到哪里都是人上人、人中杰。”西邨娘咧着嘴笑。“你看,才去了几天就跟你爹一样是共产党了,要跟你爹平起平坐了,再过个几年,还不远远地超过你爹?再过个几年还不跟唐山一样当上将军?看来跟唐山去当兵是走对了,徐家的祖坟上冒青烟了!对了,一定是你爷爷和太爷爷在地底下保佑他的,过两天烧几只元宝谢谢你爷爷、太爷爷!”
“娘,您这是迷信!您刚才还说是西邨哥能干才有出息的,怎么一会儿变成是死人的功劳了?”“不许胡说!阿弥陀佛!祖宗啊,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冲撞你们啦,看在吾老婆子的面上你们不要生气啊!”“娘,死人是听不见活人说话的,您别唠叨了!”“你还要胡说,看雷来了不把你劈死!”“娘,您一开口就把话扯远了。吾问您,西邨哥入了党就能当军官了吧?当了军官就能拿工资,拿到工资吾们家的日子就要好过了,是不是?”“是!哎,庄儿,你怎么惦记起你哥的钱来了?”“娘,还不是因为家里太穷了嚒,连顿大米饭都吃不上!”“不争气的东西!你怎么跟你哥倒了个个儿?好像不是娘亲生的,一点儿也不像你哥那样晓得替娘替你爹操心!娘也不指望你像你哥那样给家里挣钱,不指望你替你爹分担,你好好地念你的书,管住自己娘就烧高香了!可你也别动歪脑筋,就算你哥拿了工资寄钱回来,娘也得把钱攒起来,先把这四间破草房翻了,这也是你哥的心愿,他为这几间房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了;多下来的钱要存起来,准备留给你哥娶媳妇用呢!”“娘,哥有对象了?要结婚啦?”“早晚的事!”“是谁?是唐老九家的傻大姐?村里人都说哥已经把婚约退了。”“除了唐老九家的丫头,这世界上就没有女孩子了?傻吧你!告诉你,想你哥的丫头排着队等你哥挑瞅着空想往吾老徐家钻呢!”“这吾知道,一个是凤姐姐,一个是莉姐姐,还有一个是到吾们家来过的大清格格海兰姐。可吾还是觉得凤姐姐好,她现在是公社的团委书记呢,她有一次到学校来,还特地到班里来问吾打没打过入团申请报告,很关心吾的。哎,娘,凤姐姐为啥不回来住了?已经好久好久没回来看吾们了。不会是跟西邨哥闹翻了吧?”
听儿子提起小凤,西邨娘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撩起围裙一角擦拭眼角。“苦命的丫头总算混出个人样来了,也算娘这几年没有白操心,也算对得起她地底下的娘老子了。可是,这丫头心眼太细,心胸太小,脾气又太拧,这个家就是留不住她。娘是养得了她的身却收不住她的心啊!要不然老徐家该有多荣耀多幸福?庄儿,你想,你哥在部队当个军官,你有个当国家干部的嫂子,你跟圃儿、园儿还不跟着沾光?娘想翻楼房眉头都不用皱一皱!你爹不仅脸上光彩,也用不着去看别人的脸子受别人的气,安安稳稳坐在家里抱他的孙子!”
西庄以前从不管家里的事,一者是年纪小,二来是父母不跟他讲;现在他长大了,也懂事了,话题绕到家里的事,他不免关心起来,一方面也是为了向母亲证明他并不是家里的甩手二掌柜。“娘,吾听村里人说,凤姐姐是被西邨哥甩了气不过才离家出走的,为啥呀?”
“是谁在背后嚼你哥的舌头?谁说凤丫头是离家出走的?她去东葛庄当老师了能不住到外面吗?”“娘,您别激动嚒!吾听说本来西邨哥是同凤姐姐订了亲的,吾记得凤姐姐都已经叫您娘了,如果不是西邨哥把凤姐姐甩了,凤姐姐为啥这么久不回来看看您?为啥哥会跟唐老九订亲?”“当初娘是认下凤丫头当儿媳的,这丫头对娘的心思也讨娘的喜欢,可不晓得你哥跟凤丫头是怎么处的,自从凤丫头去东葛庄当了老师你哥突然就同唐老九家的傻姑娘订了亲,凤丫头也不大回来看望娘了。娘嘴上是这么说,可肚子里猜会不会是凤丫头当了老师觉着自己的翅膀硬了,忘本了,嫌弃老徐家穷,料定老徐家这辈子翻不了身,料定四间四不像的破房子翻不成砖瓦房,她住不惯破草房,所以就躲着徐家。吾听你爹说,她现在当上西桥大队的代理书记了,人算是到了家门口了吧,她的脚就是不踏进门!这不是她眼眶高了忘本了嚒?还是那句话,娘是养了她的身没有养她的心哟!”“娘,这么说来是凤姐姐甩了西邨哥的?”“什么话!什么甩不甩的?难听不难听啊?叫分手。”“那——,娘,如果凤姐姐想回来您和爹欢迎不欢迎?如果凤姐姐、莉姐姐、海兰格格排着队站在一起,您会选谁?”“她们三个娘都喜欢,一个比一个长得好看,一个比一个聪明。但是,海兰丫头离得太远,又是满族,又是皇亲国戚,成分太高,不大可能;金莉丫头可惜了,她爹跟你爹是死对头,就算你爹认她,她爹打死都不会同意的,所以不现实;剩下只有凤丫头了。说起来凤丫头家祖上也是做官的,是大户人家出身,是后来才落魄的。要论起过日子来,还是凤丫头。况且这丫头现在当上了大队代理书记,还兼着公社的团委书记。尽管她这个书记是代理的不是正式的,可比你爹原来的正式书记硬多了,是国家干部,人是居民不是农民,吃的是商品粮。你想想,到了这种地步,她还会看上你哥?会回头跨进徐家的门槛?娘是不指望了,等你哥自己去寻吧,娘对你哥说过,他的亲事娘不干涉,他愿意找谁娘都认。”
徐雪森回来了,耷拉着个脑袋,唬着脸。西邨娘解下腰间的围裙掸去他身上的灰尘。“你这是怎么啦?是谁欠你的账不还还诬赖你倒欠不成?你放这脸子是给你老子看还是给你儿子看?不就是换个位置吗?大队书记不当就不当了嚒,当了这么多年也不见你往家里带回几个铜板,反倒落下一身的是非一身的罪过,还连带害了子女,还不清醒?还留恋?”
“你晓得什么!胡言乱语!”徐雪森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板凳上,拔出竹竿旱烟筒。
西邨娘用围裙狠狠地落下去的时候却是轻轻地在徐雪森的背上抽了一把。“当窑厂的厂长有什么不好?厂就在屋后头,上班近,再也不用走东家串西家东奔西忙的吃力不讨好了,也不用拔脚焐腿的下田一身泥,还远离了是非,落得个清静,不是刘县长卖你老朋友的情会轮到你?虽说厂是你办起来的,可现在升格了,是社办厂,你的级别又没有降,报酬比大队书记拿得还要多,又是按月发,发的是现钞。你当上了厂长,家里翻房子要用的砖瓦就不愁了,想什么时候翻房子什么时候就有砖瓦,不用求爹爹告奶奶的到处托人送人情,这么好的差事你还不满意,你还要怎么样?不但不谢人家刘县长,还把人家顶撞回去,看你能的!”
“你晓得什么?吾答应了!”徐雪森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是你自己说不去的。”“今天刘县长又找吾了,说吾不但没有犯错误还立了功。他说吾发明的‘十边田’被市委书记表扬了,还要在全市推广,胡书记因此还升了官,要调到市委当农委书记去了,公社不但让吾当厂长,还把厂书记让吾兼起来。”“那你还唬着脸做啥?半路上遇上死对头了,吵了?”“吾是跟人吵架的人吗?就会胡说八道!”“那是遇上无常鬼了?吓的?”“越说越没关拦了!是那个审吾的、又给吾戴帽子的农委书记降到县里来当书记。”“他当他的县委书记,与你隔着几座山呢,关你什么事?难不成你怕他不成?”“吾怕过谁呀!吾是怕官的人吗?”“那你还皱着眉瞪着眼做啥?”“嗨!说不出口!”“什么,说不出口?你做了见不得人的缺德事?”“呸!吾是做缺德事的人吗?”“那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今天吾还就想听!”
徐雪森抬头瞪了一眼西邨娘,又用余光扫了一眼老二西庄,很不情愿地开了口:“是为凤丫头!”他装好烟丝,点上火,抽了一口,狠狠地吐出一股浓浓的烟雾。“这个黄毛丫头现在了不得了,爬到老子的头发稍上来了!”他又抽了一口,又吐了一股烟。“本来吾还怀疑她这个书记是靠出卖老子才当上的,后来吾想通了,老话说长江前浪推后浪嚒,刘县长说是肥水没流外人田,想想也是,从吾徐家走出一个响当当的吃着黄粮国税的大队书记来了,站在一起她的肩胛要比老子还高去一寸呢,不是我老徐培养有功也是吾有养育之恩呐,说出去总是徐家的人嚒,吾脸上也有光啊。同刘县长谈完话,吾是满心的欢喜啊,还想着怎么劝她住回家来,想着怎么劝你养的那个愣头青与这丫头重修旧好,趁早订下亲事,吾也省心你也不用唠叨也算对得起祖宗了。这么想着,我是真心实意兴冲冲地跑去大队祝贺她,同时跟她移交工作。可是,她给老子摆起谱来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官腔,甚至教训起吾来了!”“她会教训你?教训你什么了?”
徐雪森翘起一条腿,把竹竿旱烟筒在鞋底上狠狠地敲了几下。“哼!她说市委书记要推广的经验是胡书记的经验,是张书记的经验,吾在西桥大队搞的‘十边田’豁了边,搞的是资本主义,她是来给吾擦屁股的!你听听,什么话?她说起话来一口一个组织,一口一个听县委的!她说现在西桥大队她是书记,她要按照县委公社党委的指示办,叫吾别干涉她的权利,让吾管好吾的厂子。你听听,她眼里哪里还有吾这个老子?”
西邨娘松了口气。“吾当是什么话呢!丫头的话没说错嚒,西桥大队现在她是书记,你去干涉什么?你以为那是在家里呀,你是老子她是闺女,你想怎么教训她就得听你的?她也是书记,而且是比你硬的书记,顶着国家干部的帽子!你要争什么功劳?你跟丫头争什么争?丫头光彩还不是老徐家的光彩?多一份功劳多一只虱。她给你擦屁股有什么不好?总比让外人挠你的脚底强!凤丫头说的对,管好你的砖瓦厂,早点开工烧砖,第一窑的砖吾要买下来。”
“吾就晓得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徐雪森的气显然还没有消。“西庄,给爹打斤烧酒去!”
西邨娘瞪一眼:“吃什么酒?一不顺心就吃酒,一发脾气就吃酒,饭都吃不转,房子都被你吃光了!”
西庄为难地转了一圈。“爹,西邨哥得了全团的全能冠军,马上要入党了!”
“是吗!还是这小赤佬有出息!就为这,吾得吃它一斤!打酒去!”徐雪森脸上有了阳光一样的光泽。
“娘,给钱!”西庄向娘伸出手,拿到钱后飞奔出门,不料小凤来了,撞了个面对面。“咦?凤姐姐来了?”“干吗去?”“给爹打酒去。”“不用了,姐带来了。”
小凤一手拎着两瓶酒,一手拎着一只米袋,大模大样地跨进门。“爹,娘,小凤回来看您二老来了!”
西邨娘喜出望外,迎上去拉住小凤,从头到脚地把小凤打量一遍。“嗯,丫头,瘦了,眼窝都抠下去了,气色倒还好,像个干部了!快屋里坐,晚饭已经烧好了,娘给你舀去。就是瓜菜代!”
“不,娘,吾吃了你们要饿肚子了,今天不吃了,礼拜天,就是后天,吾一准来吃晚饭。喏,这是小凤省下的一点口粮,五斤不到的粳米,给爹和弟妹熬碗白粥吧。”小凤把酒瓶塞到养父徐雪森的手里。“爹,还生小凤的气呐?您应该知道当干部的都是身不由己,说的话只能按组织要求的原则说,您还跟小凤计较?今天没空,到礼拜天晚上吾一定把这几年女儿想说的话统统告诉二老。这两瓶酒就算是女儿先向爹赔罪了。对了,爹,告诉您一个消息,老梁的大儿子把老金的女儿金莉强奸了,派出所已经把人送到公安局去了,估计得判无期徒刑。”
徐雪森听了先是一愣,感到很惊讶,转而很高兴地站起身来。“好!狗咬狗的下场!两败俱伤!”
西邨娘却高兴不出来。“刚才还跟庄儿说起呢,好好的一朵花就这么残了?莉丫头可怎么嫁人哦!可怜的丫头!”
小凤知道金莉在娘的心里的位置,明白娘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更明白娘的是非观。“娘,您别替金莉惋惜,她本来就不是安分规矩的女孩子,否则,西邨哥也不会瞧不上她冷落她。”
西邨娘从小凤说话的语气里好像听出了什么,小凤突然回来的本身就好像在向她说着什么。“凤丫头,你还念着你西邨哥?”小凤耷拉下眼皮不吭声。“西邨有信给你吗?你们是怎么处的?你个丫头,有话也不跟娘说!”小凤还是不吭声。
二弟西庄把哥哥西邨的来信拿给小凤,“凤姐姐,西邨哥的信,他说他在全团得了个全能的冠军,在部队出了名,马上要入党了。娘说西邨哥一定能当上将军的!”
“凤丫头,你拿去看吧,看完了替娘写封回信,就把你和你爹的情况告诉他,让他在部队安下心来好好干,就说房子也有希望了。”“娘,让二弟写吧。”“让他写?比牵牛下井还难!你写,西邨一定高兴!”“那好吧,吾忙完工作就写。”“对了,凤丫头,你告诉西邨,娘赞成你们的事,让他别站在这山看那山,你有话也跟他直说,不要拐弯抹角了。听见了吗?”“听见了。娘,吾能有什么话?就按娘说的写就是了。”“丫头,你刚才说后天回家来吃晚饭,可不要被工作一拖就忘啦!”“不会的,吾一准回来。”“回来了就别走了,就住在家吧。一个女孩子的,又要工作又要忙自己的嘴,哪忙得过来?住在家还能陪娘说说话呢。”“看情况,争取吧。”
小凤终于回来了,还当面赔了礼道了歉,又有西邨娘的劝告,徐雪森在心里原谅了小凤。做父母的,大人嚒,大人就该有大人的肚量,跟自己的女儿置什么气?他不管西邨娘同小凤说什么,自顾自地打开酒瓶走到一旁喝他的酒去。
小凤决定星期天回家来吃晚饭,西庄也很高兴。可是,过了这么久回家来的第一顿饭能拿什么来招待姐姐?还是老一套‘瓜菜代’?姐姐带来了一小袋大米,烧大半锅粥是没问题的,总要有点菜吧?最好有点荤腥吧?恰在这时,宋小六来了,说星期天是阴历初五,扬子江涨潮晚,问西庄去不去抓蟛蜞。有了,不花钱的荤腥,西庄满口答应。在一旁的小凤听见了,说她很久没吃过蟛蜞了,还真想念;说记得以前在月亮底下一边吃着蟛蜞一边听娘讲嫦娥和吴刚的故事,那场面、那心情惬意极了。“二弟,你的水性怎么样?潮水涨得很快的,当心危险!”宋小六替西庄回答说:“他的水性比吾强多了!再说了,吾们又不是第一次!只在江边的芦苇滩里捉,又不下到江里,有什么危险?凤姐姐,不用担心。”“小心无大错。不要太贪心了,早点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