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已经适应了东葛庄村小学的工作和生活,而且有了规律。一开始她教三个年级学生的算术,没几天,私塾老先生把三年级的语文课也让她兼了。学生们都愿意听她的课,成绩明显上升,不但私塾老先生对她钦佩,连东葛庄合作社的社长都对她夸奖有加。
小学校的院子很大,空地很多,学生们放了学,她就开垦种上容易栽种的韭菜、苋菜和茄子等蔬菜。跟西邨娘学会了缝补烧洗,所以到了夜晚,她就在电灯底下纳鞋底、补衣衫。或者索性拿着鞋底串门走户去家访,去唠家常。
有了充实的生活,有了追求的目标,她感觉到自己的人生价值得到了实现,有了坚强地活下去的动力。
但是,放暑假了,全天都是空余的时间,她无处可去度假。给院子里的菜蔬浇过一遍又一遍的水,把洗得变了色的衣衫洗了再洗,她就再也没事了。夜晚还能去串个门,但是白天,社员们都下了地,她就无处可去又无事可做,心里空荡荡的,心就活跃起来,心就飞到了过去。
她想起了爹娘的死,想起了爷爷把她托付给西邨娘的情景。她想起了西邨娘把她搂在胸前让她叫“寄娘”,后来又把“寄娘”的“寄”去掉了,说不如干脆叫“娘”省事,逢人就说“你们看看,这丫头像不像吾年轻时的模样”;娘总把好吃的她喜欢吃的悄悄地塞给她。她想起了与西邨一起上学、一起去割草、一起喂羊喂猪;西邨总是牵着她的手生怕被人抢走似的。她想起了西邨和村里的男伙伴们毫无顾忌地当着她的面脱光衣服光着屁股跳下“凤凰河”去游泳,她则站在岸上为他们看衣服。她想起了西邨拉着她去扬子江边的芦苇滩捉蟛蜞,去南宅的蒲河滩採摘蒲花(正规学名称作蒲黄),真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无异。她想起了那年中秋节夜晚娘讲的神仙故事,娘分明是正式表态认她是西邨的娘子;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把徐家当成了自己的家,认为有了归宿,加深了对未来的企盼,铁定绑定西邨这艘大船的决心。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生分越来越多,距离越来越远;西邨不再牵她的手,她要去抓时反被他甩脱;她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绑定西邨那艘大船的绳索断裂了,她的小船漂泊起来,最后,彻底漂到了无人问津的尼姑庵来。
想起这些,她黯然神伤,潸然泪下,懊悔和孤独一齐袭上心来。如果当初不相识西邨该有多好!爹就不会去北京,就不会被野狼吞噬,娘就不会过早离世,爷爷就不会把她交给徐家,她就不会寄人篱下,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就不会被人欺侮嘲弄。
可是,这也怨不得徐家,更怨不得西邨娘。西邨并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更没有明着赶她出门,倒是自己不检点辱没了徐家的名声,是自己自寻短见与西邨诀别。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多想无益。这东葛庄小学从前是尼姑庵,就权当在尼姑庵里修行吧。离开徐家,离开西邨,权且活下去。
想是这么想,可不知怎么的,西邨的影子就是挥之不去。不知不觉中,她手里纳的鞋底竟是男人的。除了西邨,还能有谁?西邨走路重,又爱动,最费鞋。娘老了,还有三个弟妹,她忙不过来。就权当是替替娘的手脚吧,应该知恩图报的。不知爹什么时候能把新房建起来。娘唠叨过几次了,说东屋漏。不知修好了没有?还漏吗?该去看看娘。可是,现在握着两只空心拳头怎么去?等年底合作社算给了工钱,给娘和爹剪了布再买两瓶酒去探望不迟。娘会原谅会理解的。
可是,这么回去会不会给西邨增加压力?他会不会认为这是要死皮赖脸地缠住他?村子里的大婶大娘会怎么议论?对了,金狐狸还缠住他吗?西邨,你可要认清人啊!
小凤就这么想着纳着鞋底度过空洞寂寞的时光。日子在思念和痛苦中捱过。
“小凤,娘打发吾来看你了!”西邨提了一包烧好的蟛蜞和娘特地赶做起来的馒糕,领着海兰找来了。
小凤没想到西邨会来,听到西邨那熟悉的嗓音,心头不禁一颤。她既盼望又不敢见。她从屋门口探出头,刚想答应,看到西邨身后跟着一个绝色美女,兴奋的大门随即关闭。
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西邨身后的女子不仅比她漂亮,而且比金莉还要漂亮出许多。小凤想,难怪西邨嫌弃她,原来他找朋友是以貌取人的!最初是金莉,现在又换了个比金狐狸还要妩媚许多的美女。花心大萝卜!他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花心了?这女孩儿是什么人?怎么从没见过?难道是登《寻人启事》的北京佟海兰?难道西邨已经去过北京,把她带回来了?那就说明西邨把她彻底忘记彻底抛弃了!
小凤迅速把抬起的头低下,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小凤已经死了。这里只有秦老师。”
“看你说的是什么话?都为人师表了,怎么也不欢迎一下,秦老师?”西邨调侃说。
“噢,你就是秦凤鸣啊?你真漂亮!还当上老师了,真了不起!来,认识一下,我叫佟海兰,北京人,满族,也是大年三十的生日,但比西邨哥恰好小一岁。”海兰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拉小凤的手。“呀,你都会做针线活儿呐?”
相形见绌!太不礼貌太无见识太猥琐!小凤觉得像被海兰抽了一个耳刮子,脸上火辣辣的。“吾是乡下人,不懂礼仪,既然来了,就随便坐吧。可惜没有茶水招待。吾去烧壶开水来。哥,你先陪、叫啥,哦,陪佟海兰先坐一会。”
几日不见视同路人了。你个醋罐子又打破了吧?西邨见了一阵心酸,急忙伸手拉住了小凤的胳膊。“别忙了,你不知道吾平时不喝水吗?坐下说说话。”
“吾还有脸跟你说话?别笑话吾就烧高香了!”小凤不敢看西邨。
“是谁告诉你无脸见人的?吾说过吗?当时吾怎么劝你都不听,一根筋韧到底!倒是你,不告而别。现在反倒是你有理了,简直莫名其妙!”西邨显然被小凤的态度激怒了。
小凤理亏,闷下头拨弄手指,不知如何回答。
海兰嘻嘻地笑着,拉过小凤的手,说:“凤姐,来的路上西邨哥给我讲了你的故事,说你比我早认识他,还一直住在一起,你俩才是青梅竹马呢。西邨哥说你爷爷当年是满清王朝的官儿,我爷爷也是,好像都是四品吧?只是一文一武,一个是满族一个是汉族。这么说来,你也是满清官儿的后代,我俩挺有缘分的,就做姊妹吧,行不?”
“你听,海兰就大方,不像你,还大一岁做姐姐的,小肚鸡肠!还不答应?”西邨盯住小凤问。
“吾哪有资格做她的姐姐?吾是离不远鸡窝的小母鸡,她可是飞越千里的金凤凰!别讽刺吾了。”小凤撅着嘴嘟囔。
海兰看出来了,眼前的小凤在吃她的醋,心里有些惭愧又有些得意。“凤姐,你本来就是凤凰,自己把自己的翅膀捆住了,不就成了鸡了?我呢,本来是只鸡,但是,我不自卑,学着跟凤凰飞,这不是飞来了?”
小凤被海兰的比喻和说话的模样搞笑了。“你这丫头的嘴是比吾还厉害,难怪西邨哥喜欢你!”
终于看到小凤开心了,西邨怜惜的心好受了一些。“小凤,你别自寻烦恼,更别多心乱猜疑,许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吾找海兰和她爷爷的原因你是清楚的。但是,今天告诉你,海兰爷爷走了,吾只能放弃寻找你爹藏宝的计划。你还不知道吧,爹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吾上不成高中了。本来吾很绝望,但是海兰妹说她大哥可以给吾找条出路,这才有了转机。你总不希望哥落魄吧?所以,今天来,一是转告娘的话,让你好好的照顾好自己,二是来跟你告别,吾明天就离开西村上北京去了。”
小凤睁大了眼睛:“你要走?去多长时间?娘同意?”
西邨一听就明白,小凤是不放心,心里仍然惦记着他。可是,他此刻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复杂的心情。他不想同时伤害两个(加上金莉,应该是三个)都深深眷恋着他的女人。说真心话,他一个都不想伤害,却又不想对她们做出任何承诺。现在作出任何承诺反而是对她们的伤害。因为他至今没有找到属于他自己的路,他不想过早地把自己栓在女人的裤腰带上,不想把自己的翅膀捆起来。然而,对小凤,他又不能不有所表达。现在不说也是一种伤害。
思虑再三,他决定说。“小凤,吾俩在一起多年,你应该了解哥的志向。虽然现在看来那都是幼稚可笑的,但你应该知道哥是个不肯轻易服输不会自暴自弃的人。上北京去找出路也是走投无路的迫不得已。这一去很难说多长时间,也许是永远。爹让吾趁年轻出去闯一闯,对吾的心思。如果有所成功,那是受了你的鼓舞,吾一定向你报喜;如果撞得头破血流,吾也绝不会忘了你,回来后第一个见的一定是你。”
小凤觉着西邨的话里话外都透出对她的信任,终于原谅西邨。“哥,你就听爹的话,出去闯,你一定会成功的。吾等着你的喜讯。”
西邨接着说:“吾的话还没讲完。小凤,你知道了吧,你舅舅回东青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教书,孤零零的太寂寞了,娘又照顾不到你,可不可以向你们的社长提个建议,让他再找个代课老师跟你做个伴?”
“找谁?”小凤被他说糊涂了。
“黄子长。”西邨脱口而出。
“黄子长?为什么?”小凤感到突然又感到诧异。
西邨知道小凤对子长的态度已有所转变,但究竟转变了多少却不了解,他要投石问路。“你听吾说。吾对子长多少有点了解。他胆子小,可做事谨慎,总的来说待人真诚。他学了郎中,对普通的常见病还是能应付的,东葛庄离乡医院太远,他来了既当老师又当郎中,合作社肯定会欢迎,你跟他又是同班同学,会互相配合互相照应的。最主要的,是你不再孤独不再寂寞了。怎么样,哥的建议行吗?”
西邨的话似乎出于对她的体贴和关心,听不出有什么恶意。小凤低头不语。东葛庄的社长的确有过新招老师的打算,学校里增加一名老师,教育质量就能上去,她也能轻松许多。她对子长的态度也确实有所改变,至少已经不厌恶不反感了。但是,她还没到完全接纳子长的地步。如果整天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子长从早到晚在她眼前晃悠,算什么?难道这是西邨的撮合?是婉转地抛弃她的信号?
是的,西邨的确想把小凤推入子长的怀抱。这是他在离家之前想做的唯一交待。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恰当的方式解脱小凤同时也解脱自己。今天,在来东葛庄的路上,他想到了这个主意。如果小凤与子长长期工作和生活在一起,日久生情,两人会走到一起的。这是既不伤害小凤又能回报子长的两全之策。即便两人因为缘分走不到一起,他多少可以减轻对小凤的愧疚,解除子长对自己人品的怀疑。
“小凤,子长这人并不坏,他绝不敢欺负你,相反只会照顾你。如果他来了,吾在外面反而放了心,少了些牵挂,否则,吾会很不安的。你就听哥一句吧!”西邨简直是声泪俱下,说得很动情。
小凤抬眼看着西邨。从西邨眼里,她看到了真诚,看到了盼望,看到了怜惜。她突然扑到西邨怀里,失声痛哭:“哥!你放心去吧,小凤一定听你的话!告诉娘,别太累着了,到年底吾会回去看望二老的!你在外面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别再冒失莽撞了!不管闯荡的结果如何,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
海兰本想说什么,可一想,在这种场合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甚至会适得其反。她默默地把头转了过去。
西邨缓缓地推开怀里的小凤,告诉她家里新盖了房子,比过去宽敞多了,让她今天就一起回去看看。
这是下台阶的最好时机,小凤欣然答应。三人立即返回西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