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1 / 1)

从县里开完会回到乡,金书记就连夜主持召开会议传达上级关于进一步发动群众开展“三大”活动——大鸣、大放、大字报。他要求全体干部要放开、放手、放足地动员群众尤其是知识分子群众,要让广大群众放心、放胆、放下包袱地给党和政府提意见,包括对他本人提意见,说什么样的意见都可以提,乡党委一定做到“三不”——不抓辫子、不口帽子、不打棍子。

徐雪森在会上反映了儿子西邨回家说的学校里发生的怪现象,要求乡里派个工作小组去扭转那种混乱和乌烟瘴气的局面。刘副书记已经听人反映过中学活动的方向很成问题,亟需纠正,于是立即表示支持。金书记当即拍板,决定向知识分子比较集中比较多的单位,比如中学、中心小学、医院、良种所等派出工作组。进驻中学的工作组由文化水平比较高的崔文书任组长。

受到乡党委和乡政府重视的崔文书第二天就带领二名成员去学校召开全体教职员工大会,传达了金书记的指示,要求彻底扭转前一阶段把活动庸俗化的倾向,鼓励大家放心、放胆、放下一切思想包袱继续深入地大鸣、大放,运用各种形式包括大字报的形式批评各级组织直至中央。他强调了金书记的“三不”方针,并且加油添醋地说,不提意见不写大字报的人是对活动漠不关心无动于衷,是对上级号召有意见,是落后的表现;说谁提的意见多,批评一针见血切中要害,乡党委还要提拔重用。

老师和职工们受到鼓动,个个摩拳擦掌。可是,让普普通通学校的平平常常的老师职工向各级组织甚至中央提意见,能提什么意见?不在其中工作能了解什么?虽然绝大多数人没有那种往上爬的欲望,只有把饭碗端好——把书教好、把门看好、把饭烧好的念头,但是,不提意见那是落后的表现,他们就只能凭道听途说或者从某些现象分析加猜测中提炼出符合崔文书胃口的意见来。

一夜之间,大字报又铺天盖地贴满了墙。

有位教历史的男老师从上次一张批评学校文盲支部书记说脏话、态度凶蛮的大字报中受到启发,并在那基础上进一步发挥写出一张很有分量和吸引力的大字报。他写道:支部书记除了自己的名字几乎一字不识,只会扛枪打仗,只会吹胡子瞪眼睛,根本不知文化为何物,根本不懂教学规律,在学校里指手画脚,把自己当太上皇,把老师当敌人,让学校变成了战场。大字报还说上级派他来领导知识分子集中的中学是祝枝山乱点鸳鸯谱,让叫花子穿戏袍充好汉。大字报最后要求把书记赶出校园去。

另一位化学老师贴出的大字报先揭露一把手校长诱奸音乐兼物理女老师,又措辞尖锐地批评他多吃多占、对上级领导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要求上级马上撤换。

又有一张不具名的大字报公开表扬蔺副校长,赞扬他学识渊博多才多艺而且为人真诚待人和气,建议上级提拔任本校校长。

还有一位教英语的老师用英文字母署名贴出的大字报点名批评乡的金书记是新时代的项羽,是西桥乡的山大王,是土匪头子,要求县里把他捉起来批斗。

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大字报。从内容上看,有互相启发而雷同的,有凭空虚构编造的,有捕风捉影只说现象的,有隔靴搔痒批评穿衣打扮的。但涉及中央的大字报一张都没有,污七八糟的漫画也没有了,“庸俗化”的倾向终于得到有效的遏制。

可是,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大字报“海洋”里多出了一幅异常夺目尚未装裱的国画,画的右上方题名《落日图》,左下方的落款和印章表明这是蔺副校长的作品,可在画的显著位置多了一行大字:“怪图共欣赏”,旁边另有几句评语:“新中国如日东升,怎曰‘落日’?实为污蔑,掩藏复辟!”很显然,这是有人把蔺副校长的画偷出来当活靶了。

一时间此画成为引爆全校再次冲动的导火索,引发老师和学生们纷纷前去围观。西邨也随本班的同学去看了。他奇怪这幅画怎么会被当做大字报挂在了这里。他记得小凤舅舅答应裱糊好以后送给他的。会是他送小凤去医院救治时走得匆忙忘了锁门而被人顺手牵羊偷出来的?除了老师还会有谁能进去?这老师也太卑鄙了,居然做了梁上君子!偷就偷了呗,还要写上评语当作大字报贴出来,不是自我暴露吗?那么优美的一幅画被涂鸦上狗屁文字,还值钱吗?枉为师表!

西邨记得小凤舅舅说过,画里寄托着他的灵魂,可他当时和现在怎么也没看出画的寓意是什么,也没找到他的灵魂藏在哪儿。画上另写的大字和评论更令他莫衷一是:一张老农与老牛耕田的图怎么就与新中国扯上了?怎么就与复辟挂上钩了?蔺副校长当时还说过,对画可以见仁见智。现在果然有人作出别样的感慨来了,可见蔺副校长是深谙其道早就预料到的。只是在画上写了这些字,太煞风景太可惜了,这幅画就这么废了。西邨带着遗憾和忿恨离开了人群。

子长从他后面追上去一把把他拽住拉到墙角,厉声责问:“吾写给秦凤鸣的词是你透出去的?你为什么要害她?你跟吾坦白!”

西邨一时懵了。他也在怀疑那首词是谁弄丢又是怎么丢的,现在子长反倒来责问他,他能不窝火?“吾正要问你呢,你倒找上门来了!前天夜里你来搬小凤的东西时吾就想问,可碍着吾娘的脸开不了口。那天从蔺校长的嘴里吾就隐隐约约觉着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是不是你把那首狗屁不如的词交给他的?是还是不是?吾就知道你希望这种结果!黄子长啊黄子长,没想到你竟用这种卑劣手段来与吾争夺小凤!弄巧成拙了吧?把小凤逼得寻死觅活你开心了?如果不是吾救得及时,她还能活下来?你现在成了猪八戒来倒打一耙,老子一拳揍扁了你!”

子长真怕西邨一怒之下动了手,连忙握住他的手。“你脑子进水了还是灌了浆糊了?吾有那么傻会让她舅舅转交吗?告诉你,吾是亲手、当面、直接交给秦凤鸣的。总不至于是她自己告诉别人的吧?吾相信你不会写那张大字报,但肯定是你透露给了金莉,然后金莉写了大字报。”

“还有漫画呢!也是金莉画的?”西邨对子长的无端猜测冷笑一声。

“吾没看到漫画。如果不是金莉写的,那就是她找人写的,否则还有什么可能?”子长坚信自己的怀疑。

西邨想起金莉和蔺副校长说过的话,再加上对小凤脾气的了解,可以断定是小凤自己把写有词的纸故意扔掉或者是不慎弄丢的,于是对子长说:“呆子,你别把眼睛盯住别人了。你好好想想,你那首词是不是在学校里给小凤的?”

子长眨眨眼,“是的,而且是在学校大门口。”

“你真勇敢真大胆呐!恐怕这是你前半辈子做的最英勇最伟大的壮举了!”西邨在子长头上敲了两下。“你哪里不能给非要到大门口去给?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敢收她敢看吗?还不是一怒之下随手扔了?也是,她这一失手酿成一辈子的恨一辈子的耻辱了!”

子长听了觉得有理,“这么说来的确是吾的错了。千不该万不该,吾不该写更不该在学校里给!”

“算了吧,现在知道后悔了?吾看你高兴还来不及呢!”西邨又冷笑一声。

“胡说!她都这样了你还幸灾乐祸!”子长很严肃。

“别装了!你不是会撒谎的人。前天夜里你那么兴高采烈地来搬东西,连吾问一句都不搭理,想帮一下忙都不让,这不是明明白白告诉吾你是胜利者,终于如愿以偿了?”西邨盯住子长问。

“又胡诌!是蔺校长嘱咐吾做的,不信你去问你娘!”子长一副委屈的样子。

“行了,吾也知道小凤在气头上不愿意见吾,所以吾也就没有坚持去送她。不过,过几天有机会吾会去东葛庄看她的。她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是不幸之大幸。都当起老师来了,还不得去祝贺一下?顺便要把有些话当面向她说清楚。”西邨拍拍子长的肩,

“别、别,秦凤鸣情绪还没稳定,吾猜她还真的不想见到你,你就别浪费你的感情了。”子长有些着急。

“小凤是你的了?你真有把握?黄子长,别高兴得太早!”西邨又重重地在子长背上捶了一拳,转身就走。

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走向大字报“海洋”,打头的是崔文书,一边走一边眉飞色舞地向紧随其后的金书记介绍。刘副书记和徐雪森与队伍有些脱节,懒散地走在最后。西邨见了想要躲开,可被他爹看见了:“你不在教室里好好念书跑出来做什么?”西邨只得分辨:“老师都跑来看大字报了,书还怎么读?”

看着大字报“海洋”里乌压压的一片人群,刘副书记皱起了眉,问西邨:“是谁让你们学生不上课来看大字报的?”

“还能有谁?老师呗!”西邨回答。“吾们班主任说是乡里的崔文书要求全体老师都要写大字报,而且还规定了任务。老师都忙着去写大字报没精力没时间管吾们,就让吾们学生自由了,说大字报上也有好文章。所以,大家都来看了。”

“又是这个崔文书!假传圣旨!”徐雪森骂了一句。

刘副书记仍然皱着眉。“是有点过了头,把会议精神领会歪了。”

“岂止领会歪了?完全是唯恐天下不乱!”徐雪森怒气冲冲。“谁规定非要写大字报的?这不是逼着这帮书呆子编故事嘛?非出乱子不可!”

刘副书记默默地点点头,想了想,说:“看来无中生有、夸大其词的事就难免了,还连累到了学生,真不应该啊。”

徐雪森用竹竿旱烟筒捅捅刘副书记:“你也是书记,你得拿个主意,不能再这样乱下去了,弄得老师不像老师,学校不像学校,成什么体统?吾家凤丫头已经受害不浅,可别再祸害一大片。即使要让老师提意见,也只能在课余时间,大字报也不能贴得满校都是。”

“你的意见有道理。我去跟金书记商量一下,参观完了再开个会,认真地研究一下下一步怎么搞。”刘副书记表情凝重。

徐雪森补充说:“才刚看的医院好像比这里稍微好一些,可也不能再放了。医生都去写大字报,谁去看病?头脑一热,还不把病看错了?一定要收一收了,不能再这么漫无边际地乱下去。”

二人边走边议,西邨便跟着听。

走在前面的金书记等人已经在看大字报了,崔文书大声地念给金书记听。听着听着,金书记锁紧了眉,脸色越沉越阴。“反动!反对透顶!简直无法无天要造反了!让他们提意见提建议,他们居然昏了头,发泄起心中的不满,污蔑党、污蔑政府来了!否定党的领导,还想要摆脱党的领导把共产党赶走?反动!小崔,把这几张反动大字报给我统统抄下来,彻底查一查都是什么人写的,给我彻底查清楚。还有,那张污蔑新中国的画,一起带走,马上向县委报告。小刘书记——”

刘副书记答应道:“我在这里呢。”

“这个味道不对头啊,你没感觉出来?完全是右派的嘴脸嚒!这帮子书呆子向我们开枪开炮了,火药味浓得很呐!看来,上级说得对,只有放,才能让他们发生错觉,才会钻出洞来,露出狐狸尾巴来。正好,我们就稳稳地截住,一抓一个准!”金书记刚才还阴沉着脸,现在却有些得意洋洋了。

“金书记,我怎么就没闻出你说的味道来?你太敏感太夸张了吧?”刘副书记一脸的茫然。

来参观的队伍里有人附和金书记的看法,也有人赞成刘副书记的话,纷纷议论起来。

徐雪森很不以为然地说:“金书记,你也太抬举这帮书呆子了!他们能开什么枪能打什么炮?他们本来是按部就班的教书匠,被另一个书呆子逼着写大字报,他们能写什么?只能编书嚼百蛆,大不了是发牢骚说怪话,说得上是反动吗?别动不动就乱口帽子!”

“老徐!”金书记顿时涨红了脸。“你这是替谁说话呐?你的觉悟也太低了。一个党委委员不站在书记一边,你的立场有问题咧!”

“吾只是说了句公道话,你就乱口帽子?还让不让人讲话?就算那张大字报要求把文盲书记赶出学校是错误的,它的意思明明白白是要求上级给学校重新派个有文化的人来当书记嚒,你看不出来?怎么就叫否定党的领导摆脱党的领导要把共产党赶走了?这就叫反动?就是右派嘴脸?还有,蔺副校长的画,怎么就成了污蔑新中国了?你们谁看出来了?你说右派就右派,你说反动就反动了?太霸道了吧?依吾看,有张大字报说你是楚霸王倒是说了真话!你好好地去看一看!”徐雪森气不过,唬着脸一口气说完。

金书记被气得直咬牙,“你、你,右倾!你的屁股究竟、究竟坐到哪条板凳上去了?”

现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双方剑拔弩张。来参观的乡干部和围观的老师学生,一齐注视着二人。西邨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刘副书记马上打起了圆场:“金书记,老徐,应该允许有不同意见,让群众大鸣、大放,我们党内也应该遵循这条原则。但是,别在群众面前公开内部的分歧。金书记,我看应该马上开个党委会认真地议一议,不同意见可以到会上去说,同时把当前的形势和情况向县委做个专题报告。你看呢?”

金书记把手一挥,“行,马上开会!党委扩大会!今天来的干部全部参加!小崔,别抄了,把大字报给我统统收起来带走,那张画更不能漏!”

来参观的人鱼贯而来又鱼贯而去。校园里立时清静下来。西邨和围观的老师学生们冷冷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感觉到了异常,嗅到了一些气味,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可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

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一阵狂风骤起,卷起灰沙粉尘向大字报“海洋”袭来。大字报在风中剧烈地战抖,呜咽着哗哗作响。有的飞上了天,有的打着旋满地翻滚。崔文书手忙脚乱地把撕下的大字报抱在胸前,像贼一样猫着腰飞快地跑了。雨来了,是倾泻的阵雨,冲刷着一切。飞上了天的大字报滴着黑色的泪又落到了水渍汪汪的地面,随着流淌的污水漂泊。原来张挂大字报的一根根绳子霎时光溜溜的,抖动着在风中唱起悲凉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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