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个孩子比较难,但从癞头连长和秦姓士兵入手也许是条捷径。音吉图便向旅馆的女服务员打听当过清兵又是国军的癞头连长和姓秦士兵的下落。也是巧了,女服务员说,癞头清兵的连长并没有听说,但姓秦的人倒知道一个。胡州城外的“太平府”有个铁匠就姓秦。前几年,客栈里用的菜刀、锅铲、铁勺、火钳等等都是从那儿进的,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要找的人。
姓秦的铁匠?音吉图一听,有门!西邨说过是与一个铁匠来北京的。他欣喜若狂,原来这么容易就找到了!他仿佛看到西邨就站在他的面前。第二天一大早,音吉图带上海兰,买了几块烧饼(麻糕),边啃边走。
一路打听一路走,终于找到了山丘凹里的“太平府”。可是,残壁破屋被高高的茅草包围,风吹雨打的木门被侵蚀得裂开了大缝,里面满是蜘蛛网。显然,这里长久无人居住了。主人呢?一家子都走了?死了?搬家了?逃难了?去哪儿了?懊恼、沮丧、疑惑、失望,一齐袭上心来。音吉图举目朝四周看去,希冀能见到人影。房子东面的小树林里传来“哇哇”的乌鸦叫。在空旷的山凹里,那声音是那么地悲哀。
渺无人烟的模样。
“爷爷,西邨说他爹是远近闻名的风筝大王,咱们找个放风筝的人,把西邨的画像给他们看,一准能打听到西邨家!”海兰突然想起了西邨说过的话,给爷爷出主意。
“可是,可是这大热天的,哪有放风筝的?去哪儿打听啊!”音吉图眼神呆滞,呆呆地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
天气热得不行,南方的天气热得又湿又沉闷。海兰的小褂子早已湿透,额头、脸颊上全挂着汗,凌乱的头发湿漉漉的。
也许是长途奔波劳累过度,也许是南方的气候不适应,水土不服,也或许是急火攻心,着急所致,音吉图回到小旅馆便感到周身不适,躺倒了,接着是上吐下泻,人像是蜕了层皮,四肢无力。海兰是人前人后的服侍,也累得不行。
“海兰,你,你打张车票先回去吧!”音吉图预感自己的末日不远了,与其死在旅途的火车上,还不如死在旅馆里,好让儿子他们来收尸。
海兰并没有听懂爷爷话里的含义,问:“那咱们不找西邨了吗?都到了胡州了,说不定西邨家就在附近不远呢。”
“乖孩子,爷爷连翻身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只怕是不行了,挺不到家了。找不到西邨,爷爷也是不甘心呐!可、可是,也许是无缘,命中注定,这辈子只怕爷爷是见不着你的西邨发不了财了。”音吉图声音微弱,目光呆滞。体格本来就虚弱,现在病倒,两天拉稀下来,整个人的模样都变了,真成行将就木之人。
“不会的,爷爷,您回得了家的,西邨一定能找着!”海兰不相信爷爷会死,不相信找不到西邨。她愿意随爷爷来,就是为了见着西邨。而且,她还有小算盘。如果西邨答应她留下来,她就不回北京去了,就在西邨家乡的学校上学。她把学校里发给的所有成绩报告单和奖状都揣在了身上。
“是,西邨能找着的。可是,可是爷爷见不到了,孩子,你回去以后,一定要想法子接着找。”音吉图说话很吃力,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不,爷爷,要不您先回去,我留下来继续找。”海兰说。
“海兰,如果爷爷能自个儿回去,还会放弃找西邨吗?爷爷真的是不行了,这次真的是挨不过去了!嗨,上次就差点回不了家的,已经多活这么些天了,够了,总算到南方来走了一趟,带你来过了一趟,下次你独个儿来就认路了。”音吉图说着,微闭上眼。他太累了。
“对,爷爷,下次我能自个儿来南方了,我认得来的路。要不咱们先回家,待天气凉了再来。”海兰并没灰心,也不相信爷爷会死。
音吉图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包袱,说:“孩子,打开,里面有个圆盘子,你把它收好。找到西邨时,就用这个跟他对,他会明白的。”
海兰解开包袱,里面真的有个圆盘子。她见过。那是爷爷拿给西邨看的,爷爷还讲了好长一段故事呢。
“海兰,爷爷临走前要告诉你,你见到西邨,告诉他,要特别提防‘油二鼠’,他一定会去找他的。告诉他,他身上的藏宝图千万要藏好、藏妥贴了,‘油二鼠’没按好心。再告诉他,要上东陵去找宝必须多带些人,山里到处是野兽,如果找到了,让他分出三分之一给你爹和你哥就行,如果一时找不到,就老老实实跟他爹学风筝的手艺。我送给他的《南鹞北鸢考工志》就是一条生财之道,挣钱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不用我给他说,爷爷。那天,他在咱家不是对找宝不感兴趣吗?您没看出来?”海兰反问道。
“看出来的,这孩子沉稳着呢。海兰,好好对他,爷爷没有看走眼,这孩子配得上你!把你交给他,爷爷在那边放心。”音吉图交待后事似的嘱咐孙女。
“我听爷爷的。爷爷,您放心,西邨有风筝的手艺,您又教会了我画画,我俩靠这些一定能把日子过好的。找不找宝无所谓的。爷爷,您累了,睡一会儿吧,明天再说。”海兰眼里涌出了泪。
“话也说完了,该交代的我都跟你说了,海兰,你去打张车票,明天你自个回北京去。再告诉你爹,让他来把我带回去。”音吉图合上了眼。
海兰急了,“不,要走一起走!我去找服务员问问,再给您抓点药来,爷爷,您挺着。”
海兰从没想到,就这么几天的工夫,她竟然成熟得像个大人了,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下子变成侍候人的大人了。时间啊,日子啊,真是磨练人的炼炉,发掘潜能的挖掘机!
在旅馆服务员的帮助下,也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音吉图的身体明显有了好转,能下床走动了。又住了一日,海兰去车站买了两张回北京的硬座的火车票。也许正是古人说的,是人,都想叶落归根,怎么挺也要熬到老家才闭眼。音吉图挺着,硬撑着不让自己闭眼。可是,一踏进家门,音吉图就倒了,再也没有爬起来。过了几日,他什么话也没留下,眼一闭,腿一伸,吐出一口恶臭难闻的气,撒手人寰,走了。
老翰林音吉图走了,仍然做着发财梦的“油二鼠”反倒高兴起来,觉得少了个夺宝的障碍,少了个分财的对手。他大模大样地南下,也来到胡州城,经多方打听,也来到胡州城外的“太平府”。房子东面小树林里的乌鸦再次见证了来人的无奈、沮丧、懊恼、失望。
然而,“油二鼠”并没有就此罢休,没有放弃寻找南方孩子的念头。他不相信老奸巨猾的翰林会把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他猜想,老爷子会把秘密告诉他最疼爱的孙女。只要盯紧这丫头片子,不愁拿不到藏宝图。他又担心南方孩子再次带人上麒麟山提前把财宝挖走,于是,三天两头上那里转悠,向猎人打听。
时间像长江、黄河里的水,一天天向东流去。夏天过了,冬天又过了,春天又来了,新夏天又来了,周而复始。“油二鼠”时刻在等待,在暗处盯住翰林家的大门,盯住海兰。
几年过去,海兰上初中了,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姿绰约,两眼顾盼生辉,是个标致的美人了。爷爷走了,但她对西邨仍然念念不忘。西邨的模样天天在她眼前走过。每到夜晚躺在床上,她就想象着二人一起放风筝、相互追逐的场面。她回味起两人一起骑马、奔腾依偎的情景。她突然想到不小心摸到西邨裤裆的事,脸不由得一阵绯红,心激烈地跳荡。
“要把他的模样留下来!”凭着爷爷教授的技艺,凭着天赋,凭着对西邨的思念,她又画了两份画像。一份藏在心里,另一份藏在抽屉里。
该去找他一次了。不知道他究竟长成什么样了?像不像我画的那模样?也不知道他还认不认我?
一个大姑娘家的,赶那么远的路去找小伙子,别人会怎么说?爹又该说我偷汉子了!可是,爷爷把我的庚贴已经交给了他,就是把我的人交给了他,就不能算我偷汉子。而且他到今天都没有把庚贴退回,说明他心里是想着我的。但是,他为什么不来信啊!他没告诉我他家的地址,我也没有问,但是我家的地址他是知道的呀!他不来信,是不是他早就把我忘了?是不是他压根儿就不喜欢我?那天他说过的话,完全是逢场作戏的应酬套话?我成了谁了?崔莺莺?祝英台?倒是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真不害臊!
可是,二人毕竟在一起呆过,而且还在一个被窝里睡过,那就是开始。不管后面的事怎么说,不管两人有没有今后,反正事情有过开始,就应该当面说一说,有个结果。有了这个结果,二人完全可以重新开始。即使走不到一起,还可以做朋友嚒,他是哥,我是妹,谁让我俩是同生日的,这不是上苍的眷恋?说不定今后我读了大学,会上南方去工作呢,他来北京也难说。现在不说,到时候不是更尴尬?
海兰转辗反侧,眼睛盯住天花板,失眠了。她爬起来,拉开抽屉,拿出西邨的全身画像,仔细地看。
少女的心啊,既像春天的气温那样温暖,像柳絮那样柔和,也像夏天的烈日那样炽热,像雷霆那样猛烈,更像雨中荷叶上的水珠子,晶莹却又跳荡!
到节假日,以采风为由向爹妈告假,再去胡州。茫茫人海难寻觅?就在他们胡州的晚报或者日报上登则《寻人启事》,不信找不到!
过了几天,海兰如愿以偿再次来到胡州,仍然住在上次住的小旅馆。那位热情的女服务员还在,只是苍老了许多。在她的帮助下,海兰成功地在胡州的日报上登了则《寻人启事》。不用说,启事的内容无非是告诉西邨,见到这则启事后,尽快与她取得联系。
登完启事,海兰终于想到,住在胡州等待西邨的回信是不明智的,向人打听、寻找西邨更是徒劳,爹妈在家里会急死的,不如回家去等待。也许,自己还没到家,西邨见着了启事,早就把信寄往家里去了。想到此,与上次陪同爷爷来的那次一样,她无暇也无心去欣赏南方城市的小桥流水,无心品尝南方特色点心、风味小吃,来也匆匆,走也匆匆,赶往火车站,买票,准备回北京。
没想到,真的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一个幽灵般的黑影,一个鬼魅似的身影跟随其后,尾追而来。此人就是“油二鼠”。他悄悄地跟随海兰到了胡州后,便在火车站候车厅大门口守候。他明白,这是海兰回北京的必经之处。
正要检票进站的海兰猝不及防,被“油二鼠”一把拉住。
“游伯?您、您怎么来了?”海兰十分惊愕,满腹狐疑。
“那小子找着了?东西呢?拿出来!”“油二鼠”不问三七二十一,拽住海兰就往车站附近的小旅社里拖。
“您说的是啥呀?您、您来干吗?您拽我干吗?放手!”海兰一边说一边挣脱,可“油二鼠”的大手像铁钳子似的钳住了她的手臂。
进了小旅社,“油二鼠”随手把门关上,“好,我松开,可你别想溜!告诉我,那小子在哪?”
海兰明白了,他是来找西邨的。爷爷临终前嘱咐过,要提防“油二鼠”。她亲眼见他企图谋害西邨。这个狗杂种!居然盯梢跟踪我追到南方来了!可是,眼下被他抓住,怎么摆脱呢?逃,是逃不掉的,喊,喊什么呢?“游伯,我也在找呢!要是找到了,我还会是一个人走吗?真的没找着!”
“你骗不了我!你来胡州第三天了,没找着你会回去?骗谁呢?”“油二鼠”的一双鼠眼露出凶光。
“真的,没骗您。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我在他们的报纸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回家去等消息呢.。”海兰第一次看到了什么叫满脸横肉,什么叫杀气腾腾,心里发憷,下意识地说了真话。
“你编,你接着编!小心我破了你的瓜!”“油二鼠”说着,迅速解下裤腰带,大裤衩子立即掉下,露出灰乎乎像海参一样的**。
“破瓜”,已经是大姑娘的海兰明白,这是要强奸,要破她的身。一见到“油二鼠”真的把裤子脱了,她心里一阵恶心又是一阵惊悚。“男人的命根子,碰重了是要男人命的!”西邨当年的话倏地窜进脑门。一种自我防卫意识同时激起她的热血。“老流氓!”也不知是怎么的,海兰抬起一脚,朝着“油二鼠”的裤裆,对准那裸露的“海参”猛踢过去。
“哇!”一声惨叫,“油二鼠”像触了电似的立即蜷缩弯腰,双手不由自主地捧住裤裆。
海兰旋即打开房门,飞也似的跑往车站,躲进候车室,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扑通扑通”剧烈地跳着,已经隆起的胸脯一上一下起伏着。
火车来了。上了车,海兰警惕地瞧瞧站台,没有“油二鼠”的身影。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松弛了些。“西邨,你在哪儿啊?你可把我害苦啦!”
“呜!呜呜!”一声汽笛。“哐当哐当!”火车启动了,随即加速。苍州渐渐远去,海兰趴在茶几上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