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 / 1)

农村学校在夏忙的季节会放“忙假”。今年也放了,所有的学生和大多数老师都回家帮忙去了,西桥中学就利用这期间翻盖二间快要坍塌的教师食堂,并责成小凤的舅舅蔺副校长负责。按照新设计的图纸,拆下来的房梁和立柱不能再用到新房上,只能作价处理。近水楼台,蔺校长自掏腰包买了下来。

蔺校长买下这批旧木料是有来由的。外甥女秦凤鸣在西邨家吃住已有好几年了,他几次送去一些生活费,徐雪森夫妇都不肯收,他心里就老觉着欠了点什么,很是不安,也替死去的姐姐姐夫惭愧。他想起外甥女经常在他耳朵边说,西邨娘常常念叨一家七口住得太挤,总想着要翻建几间砖瓦房,可因收入太少负担太重,房子迟迟盖不起来。他便一直寻找机会助他们一臂之力,同时了却这桩心事。他见这批旧料的材质很好,成色还不错,完全可以用到民房上或者改做门窗,对急于盖房的西邨家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于是,他毫不犹豫买下,连同利用学校的名义多订购的一万块砖一起送到了西邨家。

傍晚,西邨娘一到家便见西山墙的地上突然多了一大堆红红的砖和十多根木头,惊讶得目瞪口呆。她以为又是西邨用自己攒下的出诊费买回的,马上向儿子证实。西邨也感到莫名其妙,坦白说不是自己做的。“那还有谁?你爹?他身上哪来的钱?莫不是龙须地显灵了?”

小凤想起来了。舅舅说过,放忙假期间他要负责翻建教师食堂。这木料明显是旧的,一定是从食堂老房子上拆下来的。“娘,天底下哪有神灵送礼的好事?准是吾舅舅送来的,安心地收吧。”

“那不行!”西邨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如果真是你舅舅送的,一定得退回去,或者算钱给他。吾们家哪能无缘无故受那么大的礼?人活一张脸,不能坏了徐家的名声!”

“娘,您不是正愁着没钱买砖买木料盖房子吗?舅舅肯定替您想到了,收着吧,就算是借他的,先欠着,今后由吾来还这个情。”西邨安慰道。

小凤朝西邨看了看,对西邨娘说:“娘,还什么还?就当是吾舅舅给——给吾的嫁妆,不行吗?”

西邨娘好奇的看了看小凤,爱抚地拉住小凤的手。“凤丫头,娘知道你的心!告诉你舅舅,娘领情了,徐家什么也不要,只要你这个人!”

小凤撒起娇来,亲昵地依偎在西邨娘的胸前,眼睛却脉脉传情地看着西邨。

西邨把连偏过去,只当没看见,嘴里说:“娘,儿子手里还有六十多块钱,马上交给您。您身上存了多少?吃过晚饭合计合计。如果要造四间瓦房,看看还缺多少?要不然干脆就去向舅舅多借点,等爹的窑厂出了砖,今年年底前就把房子盖起来!”

“不用合计,差得远呐!再攒上二年还差不多!”西邨娘好像想起了什么,推开小凤,板下脸来。“娘提醒你,孩子,你爹让吾告诉你,一定要遵守你师父黄老郎中的规矩,不能乱收出诊费,不能拿不义之财,更不能赚昧心钱,做人要紧!听见了吗?”

“知道啦!耳朵里都生茧子了!”西邨嘻嘻地笑着。

小凤一手搭在娘的肩头,一手理着娘花白的头发。“娘,俗话说,鸟无夜食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西邨收出诊费既不是强索,又不犯法,干吗不收?学郎中不就是要多赚钱吗?四平八稳的话,到哪年才能把房子盖起来呀?哥,你说呢?”

西邨娘转过脸看了看小凤。心里想,这丫头,说的话倒是顾家的话,可什么时候眼皮子开始变薄了,为了房子,竟然鼓弄西邨违背徐家的家风捞钱?尽管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长大,天天看见她,可现在变得看不懂了,越来越不像徐家人了。心里这么想,那目光就有点异样。

西邨没有看见。小凤看到了,看出那是懊丧、疑惑和愠怒的眼神,又好像不是。她倒吸了口凉气。

西邨娘没了笑容,用五根手指头理理自己的头发,“烧饭了,都忙去!”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吃过晚饭,拾掇完家务,小凤钻进房间摊开作业本做功课。可是,书本上的字一个都进不了脑子,晚饭前娘的眼神一直浮在眼前,像一道幕布遮挡了视线。她有了从未有过的悲凉。“吾说错了吗?吾也是看娘太操劳太可怜才说了那样的话。如果西邨多赚些钱早日把房子盖起来,娘不就轻松了可以享福了吗?娘怎么就不理解呢?”小凤觉着娘错怪了她。她又想,到底不是娘亲生的,可心的话就是不说出来。虽然娘在口头上把自己当媳妇看待,谁知道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西邨最终会不会娶自己。她感到了寄人篱下的悲凉,感到了有被遗弃的恐惧。

书本上的字好像在跳动,又好像在**。小凤趴下了,把头埋在胳膊肘里呜咽起来。踏进西邨家的一幕幕情景像电影一样一幕幕重现,她像审片员一样以挑剔的眼光审查每一个细节,回味所有人的每一个眼神,咀嚼所有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好像什么也没发现。除了西邨从前不久开始对自己表现出冷淡和不理不睬外——这是明的,她知道——其他人,无论是爹还是娘,包括三个弟妹,对自己都是爱护有加,从没把她当外人。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娘的眼神?对!是自己心眼小、整天以防备的眼光看别人造成的。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心里好受多了,匆匆做完作业,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满脸喜欢去帮娘糊鞋帮片子去了。

第二天,合作社的元麦割完了,副社长黄长工安排西邨娘等一部分妇女打谷扬场,分拨小六娘等另一部分妇女去种山芋(有的地方叫说地瓜或称番薯),放忙假的小学生被安排去拾麦穗,中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西邨娘说,打谷扬场太脏,弄得满头都是麦芠,让小凤去干相对干净又轻松的活计——种山芋。小凤等一批学生就随小六娘下了地。

妇女们围在一起坐在田埂上说笑打闹,嘻嘻哈哈笑声朗朗,小凤怕被这些大嫂大妈当做说笑的资料坐到最边上。有人挑来育好的山芋苗,她们的嘴巴仍然没停,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找出有头的藤用剪刀剪成大约一尺长。这是做种山芋活的前期准备。按照工作流程,山芋苗准备好了,再种到土里,然后浇上水,工作就完成了。小凤不知种过多少回,可以算是熟练工了,一边剪一边想着心事。

刚干了一会儿,金莉来了。学校老师规定,忙假期间居民户口的学生要下乡支农,地方可以自由选择。既然规定要下乡,何不去西邨他们家所在的合作社?所以,她来了。不用猜,她是冲着西邨来的。

金莉一眼看见孤零零坐在一边的小凤,喜出望外似的跑过去坐到小凤的对面。“秦凤鸣,我来支农,让我干点什么活?教教我。”

没想到金莉会来,小凤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屎头苍蝇,哪里有味就往哪里飞!可又一想,她来了也好,不会去纠缠西邨了。“先剪山芋藤,剪好了就可以种了。你没带剪刀,先看着等一会儿吧。”一边说,一边用一手拎着一根山芋藤的头,另一手用剪刀在一尺外的地方“咔嚓”一剪。

金莉接过剪下来的山芋苗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我只知道山芋好吃,可还从来没有见过山芋是怎么种出来的呢。秦凤鸣,这山芋苗种到土里就能长出拳头大小的山芋?”

“这有什么奇怪的!没有苗哪来的果?”小凤很看不起只会吃粮食而不懂庄稼甚至把麦苗当成韭菜的居民户,说出来的话就有点讽刺的意味。

“不是,秦凤鸣,你听错了,不,是我表达不清,”金莉连忙纠正,把握在手里的山芋苗送到小凤面前。“我是想问,这苗用剪刀剪过,不是受了伤了吗?而且,这苗没有根须,光秃秃的,种到土里能成活?我种过青菜、莴苣什么的,它们都是有根须的。没有根须它靠什么吸收水份,怎么扎根土里成长?”

小凤瞥一眼金莉,见她的模样很认真,心里软了。“你这个问题吾还真没有想过,不过大家就是这么种的。人们只知道山芋藤只要有头,种到土里,浇上水,它就能活。而且,山芋这种作物对土壤的要求不高,只要有适量的水,贫瘠的土壤反倒能长出大山芋来。”

金莉好像在研究似的把玩着手里的那根山芋苗,忽然一拍自己的膝盖,“这说明它的生命力特别旺盛!像——,对,像杨柳!秦凤鸣,你扦插过杨柳吗?杨柳跟你说的一样,只要剪一枝有头的杨柳枝插到有水的地方,它就会很快地长出须根来,自己吸收养分,几年之后就长成雄姿英发的大树。不过呢,杨柳不会结果,而且性子软弱成不了大材,人们好像都看不起它,所以,有人说什么风吹杨柳倒啦,什么水性杨花啦,都是讽刺贬义的话。”

金莉的话是即兴的有感而发,却敲击着小凤脆弱的神经。小凤的脑子像锅里煮沸的水翻腾起来。种了这么多年的山芋,怎么就没有像金莉那样注意到山芋的品性呢?熟视无睹!看惯的东西最容易麻木。金莉说的对,杨柳是,山芋也是,虽然无根无须却只要有头有水不管插在哪里,就会从剪掉的伤口处长出属于自己的须根来,扎根土壤,吸收养分,健康成长,最终枝繁叶茂。它们是随和的、适应能力强的物种,是顽强抗争大自然坚强地活下去的生命。这种生存本领真是奇特。想想自己的处境又何尝不是如此?背井离乡,被西邨娘收养,来到西邨家生活,正像是被扦插的山芋苗或者是杨柳枝。其实,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早晚会被父母像扦插杨柳枝和山芋苗一样插到别的地方去。嫁人就是扦插,就是到陌生的异地去生长。西邨娘把自己接来也是扦插,虽说现在还不算出嫁,但总是插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那就学习杨柳和山芋的品性,顽强地坚持,一定能生出繁密而坚强的根来,牢牢地扎在西邨家,总有一天会缠住西邨的根!还是金莉说的对,不能学软弱的随风倒的杨柳,更不能像朝三暮四的水性杨花;要学苦涩的山芋苗,不嫌土壤的贫瘠,不计风雨的吹打,顽强的坚持下去,还要结出硕果来!

这样地想着,昨夜的苦恼、失落、懊丧、悲凉消失了。小凤越想越觉着现在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敞亮。心情好了,她的脸上就有了笑容,话也多了,很乐意地教金莉剪山芋苗,剪完了又一起种到土垅里。可是,金莉几次把山芋苗插反了,把有头的一端插到土里。小凤猜想她是心不在焉,心思根本不在支农上而在西邨身上,心里又生了气。治治她!“金莉,你去挑担水来!”

当着这么多生人的面,金莉不敢违拗,学着别人的样子挑起水桶去河边担水。担子一上肩,两只水桶就不听使唤,不是前桶撞地就是后桶撞了脚后跟,妇女们像看戏台上的戏子似的哄笑着。好不容易装满了水,扁担搁上肩直起腰要走了,脚底下一个滑溜,一屁股摔倒了,她死死地把住河边的一块石头,人总算没有滑到河里,可裤子衣服上印了一大片烂泥浆。金莉觉着丢了丑,很想离开。小凤生怕她趁机去找西邨,便让金莉浇水,想把金莉栓在自己的身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小六的娘说:“算了,看这妮子的模样也不是吃这碗饭的人,回村子里去收收麦秸吧。”

金莉听了如获至宝。她还从来没有去过西邨他们的村子呢,也许西邨也在村里干活?她朝小凤一笑,拔腿就走。

“别去,西——”小凤想说西邨不在家,可话说了一半,余下的话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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