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拜师仪式很简单:黄甲祺庄重地端坐在牌匾“布仁堂”和他父亲遗像下方朝南的椅子上,西邨与子长面向他双双下跪,磕了三个头。

按照徐雪森本来的意思,应该遵照行业规矩,拜师前师徒都须沐浴,穿戴一新,然后下贴开香堂,置拜师酒,三跪九叩首,还得请德高望重之辈到场见证。因为他觉得医道是令人崇拜的行当,不像他的鹞工是粗人的活计(他当年向宋树根等人传艺就没有任何仪式),特别是拜黄甲祺这样的祖传名医为师,应该格外地正规特别隆重一些,否则,就显得心不诚,不尊重师父,同时也是贬低了自己。可黄甲祺谢绝了,说现在时代变了,环境气氛也不合时宜,所以,一切从简。

拜过师,就表明自己是徒弟了,西邨与子长便一边上学读书,一边学医。正如小凤希望的,学校放了学,他就直奔黄子长家里;到了星期天,全天待在师父黄甲祺身边,西邨没有活囵的时间与别的同学接触。小凤乐滋滋地替上西邨娘,担当了烧洗的家务。

从前,在许多行业中学徒有个不成文的习俗:一年刷马桶倒痰盂,二年做杂役干零活,第三年师父才传授技艺,而且,当师父的只做示范不大解说。良心好一点的师父也是偶尔说一半留一半,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让徒弟自己去揣摩,不会像现在学校里课堂上的老师那样详细解释来龙去脉因果关系。这既与没有现成的教科书而师父又缺少文化不善总结不善表达有关,也与愚昧落后思想保守有关。所以,学徒的时间不但长,而且成功率很低,能超越师父的真是凤毛麟角。有些反应慢的、嘴拙舌笨的、爱面子木讷的徒弟,学了好几年也学不出个名堂来。中国许许多多古老的优秀辉煌的技艺之所以传承得缓慢流传范围狭窄或者不普及,有的还会走样或者干脆就失传,因而整个社会进步也比较缓慢,这是个重要原因。更有人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存、担心被别的门派和徒弟抢了饭碗而“留一手”,更使技艺的传承受到人为的阻碍。不说别人,就拿徐雪森来说,就是如此。他在向宋树根等人教授做鹞子技艺时,就留了一手,没有把鹞子的核心技术——翅膀的角度传给他们。所以,宋树根做出来的鹞子无论在外观上还是升天的高度上,都不如师父做的鹞子。宋树根也不是白吃干饭的,为此他找过徐雪森论理。徐雪森笑着回答他道:“你是聪明人,应该晓得‘师父领进门,修行靠自身’的道理!自己去悟吧。”宋树根哑口无言。徐雪森暗自庆幸。

徐雪森没想到黄甲祺收徒的仪式简单,带徒更特别。黄甲祺摒弃了古老的那一套带徒授业陋习,不但开门见山开诚布公,而且毫无保留毫不遮掩,把祖传的奥秘和自己的心得都一一抖露。他用通俗的话讲解中国中医带有基础性理论的《皇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和《本草纲目》等古老的医著;解释人的经络、阴阳平衡与生病根由,又手把手传授如何“望、闻、问、切”。这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理论联系实际”的方法。但凡来了一位病人,黄甲祺就让西邨和子长先“看”——望闻问切,然后告诉他俩自己“看”的结果,让他俩对比:来者得的是什么病,是怎么“看”出来的——怎么望、闻什么、问什么、怎么切;应该吃什么药,如何调理等等。这样的传艺十分生动形象又直观易懂,西邨和子长一点都不觉得艰涩和枯燥,而且马上就进入了情况,进步很快。

尤其是西邨,原来他是看不起郎中的,甚至连黄甲祺都瞧不上。听了黄甲祺几次讲解和教授,他对黄甲祺徒然生了几分敬意,对医术生了些许敬畏,隐隐感觉古老的中医十分神秘而又深奥,渐渐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改变好动坐不住的习惯,潜心回顾回忆和琢磨咀嚼黄甲祺说过的每一句话。除了上学,他全神贯注地地投入到黄甲祺引导的轨道上,把他的鹞子工厂计划忘却了,更把他的一大群“徒弟”冷落了。对小凤,对金莉,也觉着她们不过是今后需要他救治的无数个病人之一,少了原来有的那份情谊。他好像置身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世界空旷、辽远、深邃,却又奔涌、湍急、呼嚎。小凤说的没错,郎中是个崇高的职业,更是个伟大的神灵!

通常认为,物以类聚、同气相求。子长的性格内向柔弱,在许多人眼里甚至是胆怯胆小畏首畏尾的人,与西邨几乎相反,西邨是不应该与他合得来的。可两人居然是好得不能再好可以“割头换颈脖”的好伙伴,不仅自小就合在一起,而且现在又异乎寻常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起,既是同学又成了师兄弟。这令包括小凤在内的许多人不理解,觉着奇怪。其实,这可以从物理学上“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原理或者是社会学上“互补性”现象中找到答案。

世界上许多事是不能用一种眼光去看待的。大多数事情具有普遍性,但有些事却具有特殊性和偶然性。尤其在人群里,就不能用自然界的规则来解释,否则,有些现象是说不通讲不明的。譬如,相貌丑陋又穷得叮当响的武大郎居然娶了个貌若天仙的潘金莲做老婆——西村就流传一种说法,“长婆娘配矮老公”那是发家的拍档;聪明绝顶饱览诗书的文豪却能与目不识丁的丑妻同床共枕——西村的人会说那是“绸面布里”,是女人的福气。再譬如,有些人生在福中不知福偏要走南闯北去惹是生非或者朝秦暮楚标新立异,而另一些富得流油的富豪却藏起钱来哭穷叫苦宁可过清汤寡水的穷酸日子——对前一类人,西村人的解释是“忤逆”、是“败子”,说后一类人是“守财奴”、“捧着金元宝讨饭”的“体面叫花子”。有些人穷得裤子破了屁股都露在了外面却不肯勤劳辛苦而祈望菩萨给他送来财富;而另一些人穷则思变信奉“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信条宁可少活几年也要敢闯敢干。还有——还有很多此类的现象。所以,世界上,人堆里,总有些人不按常规行事,不照常理出牌。人是复杂的眼花缭乱的自然界的集合体。西邨也许就是这类特殊人中的一个。只是,他有他另一种的特殊。

西邨与子长同级不同班,子长与小凤在一个班里。小凤只要监视子长的行踪就知道了西邨的动向。他们二人相约一起上学,放学后一起回“布仁堂”听师父传医。来回的路上就成了他们复习师父讲解的好机会。就记性来说,西邨不如子长。子长能把爷爷讲的话几乎一字不漏地背出来,可理解就大不如西邨。西邨说子长的脑子是留声机只会说没有心,是没齿的磨盘碾不细米面,是骆驼的胃吃一顿要消化三个月。子长反讥西邨的脑子是搅拌机,是化工厂,像《康熙字典》。两人一个是绸,一个是布;一个是火,一个是水,本来是搭不到一起的,可两人偏偏就合在了一起,一搭一档,相互弥补、相互切磋,相得益彰。

但是,也许是先天的智商问题,也许是性格使然,西邨总是遥遥领先于子长。这并不是西邨自己的感觉,而是师父黄甲祺的评价。黄甲祺只要稍许一讲解,西邨便心领神会;一做示范,西邨便能仿效,而且常常能发现问题提出质询。而亲孙子子长总要慢几拍甚至如坠五里云雾中。所以,黄甲祺就隐隐觉着西邨具有学医的天赋,觉着今后必在他和他的父亲之上,是黄家——金门医术的绝佳传世人。这让他既欣慰又懊丧。他在犹豫,又在观察。

一天,放学了,西邨在师父黄甲祺家的后屋切甘草片,子长坐在矮凳上用两脚蹬着铁制的药碾把草药碾成粉末。两人又边干边答问草药的名字和用途。

“杜仲,落叶乔木,黄褐色或淡褐色,具片状髓,皮、枝及叶均含胶质,单叶互生。味甘,性温,归肝、肾、胃经。其功效补益肝肾、强筋壮骨、调理冲任、固经安胎。可治肾阳虚引起的腰腿痛或酸软无力、肝气虚引起的胞胎不固,阴囊湿痒等症。”

黄甲祺让他俩记背的草药有上千种之多,常用的也有三五百种,还要认识它们的模样,区别真伪优劣,熟记它们的名称和功效,真不是件易事。有些草药的名字很形象,有些却奇离古怪很滑稽。真不知古人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给它们起那样的名字。是成心要让人觉得中医的深奥还是故意要吓退一些人?有些草药的模样与它们的功效恰巧相反。例如蛇胆、土鳖虫,貌似有毒令人恶心的药却偏偏是治疗顽疾或重症的特效药。真是匪夷所思!

俗话说,一门不到,一门不了。记背这些药名和功用真比记背课本上的化学元素还要别扭还要费神!但是,日子长了,记背的草药多了,西邨开始觉得这中医还真了不起!不说别的,祖先能把生在地里的这些本来看上去是野草或柴禾一类的东西,把地上爬的钻在洞里的毒虫怪物一一找了出来,成了宝贝,而且给它们一一起了名字,摸清了它们的功效,对上了人体的各种疾病,真是不简单!博大精深的评价,一点都不为过。

子长背了一遍,西邨作了些解释,仿佛想起了什么,便停下手里的活,去药柜一个写着“杜仲”二字的抽屉里抓出一把,扔给子长一片。“子长,这树皮真是神了,居然能治这么多病!也不知道古人是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还是脑子进水了?爷爷说是尝出来的。‘神农尝百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子长接过西邨扔过来的杜仲,翻转身看了一遍扔了,双脚仍在踩踏药碾。

西邨把手里的杜仲又放回抽屉里,重新切他的甘草。“吾这还能忘了?吾是想说,这神农啊李时珍啊张仲景啊等等这些古人,总不会自己得了某种病,然后就去尝各种各样的树皮啊草根啊虫啊叶的,万一吃错了怎么办?还有下次吗?还有,人身上的病千奇百怪,他们总不至于把所有人会得的病都生一遍吧?”

子长笑了,一边蹬药碾一边说:“你想的也太多太复杂了吧?怎么知道的?爷爷说的,一个一个尝、一代一代试,自己尝也给病人试,病好了就说明该用这种药;病没好,人死了,就说明不该用这种药。很简单。”

“所以,那得死多少人啊?吾就觉得尝的人死了的人比李时珍张仲景更伟大,他们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古人为什么不想想别的办法呢?”西邨很有感慨,声音都有些颤抖。

子长不明白西邨的用意,很认真地解释,也有点不想让西邨小看了自己的念头,所以话就多了一些。“别钻牛角尖了!现在吾们是知道了各种各样的药能治什么什么病,但是,在古时候,科学还不发达的时候,只能靠试,死人是免不了的。郎中的责任是少死人尽量不死人。爷爷说,即使是名医也不会拍胸脯包你不死,除非是江湖郎中为了骗人钱财才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如果用某种药没有治好某种病,聪明的、负责任的郎中只能吸取教训,在下次遇到相同病人时换几味药。但是,爷爷也说过,就算对了症用对了药,还有个剂量问题。量少了不起作用,量大了用猛了无异于下了毒,同样不能治好病,反而治死了人。爷爷说,是药三分毒,所以又得不断地试不断地总结不断地调整。你不记得了?”

“子长,你真是一部留声机,爷爷说过的话一字不落都记得,可你没明白吾的意思。”子长的记忆力的确惊人,西邨很佩服。但他只会生吞活剥依样画葫芦,不善反思,更不善消化后变成培育自己思想的营养。就如同肠胃功能紊乱或者功能失效的人一样,尽管吃得很多却仍然消瘦不长肉。西邨并非把黄甲祺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从黄甲祺的讲述中听到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值得自己仿效和学习的榜样,一股激励自己前行的力量;此外还有一种忧虑,一种不安。他想启发子长,古代人一代又一代地“尝百草”给后代留下如此丰厚博大像海一样深的医学遗产,其中透露的显现的是大无畏的冒险精神、舍己为人的献身精神、前赴后继不屈不饶坚毅顽强的奋斗精神。他想对子长说,跟黄甲祺学徒到现在,除了学到了一些医术还能诊治一般的常见病外,这是他最大的收获。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吾知道你比吾想得深想得远。你说说,启发启发!”子长很谦逊。

“是精神,是——”

“西邨,到厅堂来一下!”西邨刚要回答,前屋厅堂里传来黄甲祺的喊声,西邨笑着摇摇头,放下手里的切刀,掸掸粘在衣服上的渣末,跑去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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