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鹞子世家的后代居然放弃了祖传的手艺,不做鹞子和花灯,改了行当!消息一传出,便在西村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好像往平静的河面扔了一块大石头,泛起一串串涟漪,成为这穷乡僻壤最大的新闻,可算是多年来最大的变化。这让西村的许多人想不通更想不到。

西村几辈子传下来的古训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女人比男人优越,一生有两次选择。男人们说,女人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夫是女人又一次“重投人生”,女人可以靠嫁夫改变命运。男人却要靠学艺重新“投胎”,转变轨迹,改变命运。男人的一生就看做什么行当。这辈子富不富,下辈子能不能翻身,就看学什么做什么。

难道西邨的爹徐雪森觉得自己及祖上原来选择的行当选错了、入错了行,现在要让儿子再次“重投”人生、再次重新“投胎”?别人还眼红着呢!西邨爷爷靠着做鹞子扎花灯的手艺,盖起了比平常人家都要高一点的砖瓦房不是很好的例证吗?这不明摆着这门手艺是能够赚钱的吗?到了徐雪森这辈,自从来到西村落户,不也靠做鹞子扎花灯赚了钱养家糊口了吗?不说你师傅辈的徐雪森,就说西村、桥庄二村跟你和你爹学艺的那些徒弟辈的人,譬如宋树根等人,不是也靠做鹞子发了点小财吗?怎么带出了徒弟,却不把手艺传给自己的儿子?

想不通。

徐雪森此人有心计,是见多识广之人,不知道他葫芦里藏着什么药!想不通。

可学医,是什么人都可以学的吗?那也太容易了!如果张三李四阿猫阿狗都能当郎中,那郎中还稀罕还值钱嚒?

郎中,就是现在的医生。在中国从前,对医生的称谓有两种,北方人叫“大夫”,南方人称作“郎中”。这两种称呼都是古时的官职名,其职位等级相当于现在的厅(司)级。可见,在人们的心目中,医生还是有比较高的社会地位的。虽然在“三教九流”中它的排名秩序比较靠后,还有许多人甚至看不起,但对于平头百姓来说,对于那个时代大多数不识字没文化又因为穷而经常生病的老百姓来说,郎中或者是大夫是令人仰慕令人尊敬的行当。

看来,徐雪森是瞄上更远更大的目标了,要更上一层楼了,鲤鱼要跳龙门了。就好比拆掉茅草房一下子要翻盖楼房一样,跨度太大,野心大了去了。

可他决定的事就一定是对的?不见得!有人就看不起更不相信,在背后挖苦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草窠里是飞不出金凤凰的,顶多是只麻雀或者是只乌鸦就不错了。唯有宋树根却很得意,暗暗庆幸。

以前,虽然师从徐雪森,可他宋树根做出来的鹞子无论从外形上还是质量上,都不如师父所做的鹞子,不仅价格卖不出,销路也不及徐雪森的一半。尽管派出女儿丝丽在暗中偷窥侦察,甚至不惜败坏名誉偷盗“诗盘子”,照着葫芦画了瓢,把“诗盘子”上的诗句也写到了鹞子上,可他的鹞子仍然卖不出好价钱。他就认定徐雪森是他宋树根的克星,是他发财路上的拦路虎;有徐雪森在,他宋树根就别想有出头之日,更别想在西村称王称霸。前几年,徐雪森当了合作社社长不做鹞子,他的生意马上好转,产量也比过去翻了一番,赚了个盆满钵满,连翻建三间被烧毁的房子的砖瓦木料都基本上置买齐备,只等农闲时节择日开工。现在,徐雪森让儿子放弃鹞工手艺改学郎中,这就明明白白告诉宋树根,徐家的鹞艺要断代了,不再是他宋树根的心头之患,他和他的儿子独霸西村鹞子的时代已经到来。他没了后顾之忧,一根刺在他心上的针突然被拔掉了。宋树根一阵清爽兴奋无比。他甚至觉得他头上的天都是属于他的了。为此,他破天荒地上村东头的杂货铺里卖了一瓶好酒,让丝丽娘炒了一盆花生米外加三只鸡蛋,悠然自得地喝个痛快。

“小六,来,过来!”宋树根真有点踌躇满志的心情,喝得舌头都僵硬了,兴致依然很高。见他的“末浪头”(最后一个的意思)儿子背着书包走进房间,连忙把他喊住。

宋树根老婆前面一连生了五个丫头,到第六个——“收梢”的才是个儿子,是会站着尿尿能给他带来后代延续香火的种。这使宋树根稍得安慰,因而格外地溺爱。

打头的丝丽虽是丫头,是蹲着尿尿早晚是别人家人的人,可无论性格脾气上还是为人处世上,精明、刁钻、“手”长、“腿”短、脸皮厚、嘴皮薄、暗于算计,活脱脱是老子宋树根这块“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到了“收梢”的儿子,小六,心直口快,粗俗憨厚,不但胆怯本分,而且常常“手臂朝外翻”,完全没了老子“种”的影子,倒与他的娘差不多。他的大姐丝丽就说过,宋氏“变种了”。这让宋树根十分的懊丧,想尽法子要把他拧过来。可是,“榆木脑袋”的小六愣是改不了。为此,他吃过老子无数次“棒头”。宋氏六叔公知道了,就严厉地批评宋树根,说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杉木与桑树天生就不是一个种一个料!”

杉树是直丝性的木料,树干上少有枝节,宁断也不易弯曲,所以常被选作横梁。而桑树几乎相反,不但长不高,枝节也多,弯弯绕绕,韧性却极强,能弯不易断,是做扁担一类的好材料。

宋树根听得懂六叔公的话中话。他明白,六叔公是把小六看做是直性子用处不大的杉木——“直拔直的木头”了,这既是发泄对他娶丝丽娘为妻的不满,更是责备他怎么生了个“吃里扒外”不懂进出的儿子出来。宋树根虽不把六叔公的话当真,因为他觉得六叔公以宋氏长辈的身份教训人教训惯了,总以为他是最有眼光最有经验的智者,却没一次能给氏族带来任何益处。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认六叔公对儿子的评判,小六的确是性格心直口快、不经脑子说实话的人,的确像“直拔直的木头”。最令他头疼的是儿子经常帮着别人讲话而抖露自家的丑事。“漏底的罐子存不住油”。没有城府,是成不了大器的。但是宋树根不死心,他不相信不能把儿子纠过来。“毕竟是吾生的儿子,他身上的血管里多多少少有吾的影子!”于是,宋树根便按照自己的愿望、参照大女儿丝丽的榜样日复一日地开导和教导儿子。

西村的老人常说,养儿女的身无法养他们的心。小六偏偏就被说中了。

小六比西邨的二弟西庄小一岁而比三妹西圃大一岁,从小在一起长大,后来又是一起上学的同学。正是这层关系,小六就经常到西邨家来玩,把西邨看做是自己的榜样和楷模,不但从言谈举止上模仿西邨,还从具体做事上向西邨看齐。他隐约知道姐姐丝丽与西邨、他们家与徐家有解不开的结、说不清的怨,但他想用行动向西邨证明,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与姐姐丝丽有着天壤之别。

西邨在许多地方是与他的父亲相同的,其中之一就是宽容别人。对贴上来的仇家的儿子,他淡然处置,没有刻意拒绝。他认为,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把丝丽的错套到她的弟弟头上。山芋身上有烂的地方,把它削去一块就是了。如果计较存成见,倒显得自己没有肚量,是小肚鸡肠的人;如果眉毛胡子一把抓,扁豆藤葫芦藤丝瓜藤缠绕不清,这怨就没了个完。西邨容忍了小六,允许他与三妹交往,允许他来家里玩。

西村有些头脑的孩子们都拜西邨为师学武功,并且以此为荣,小六孤立了,好像被伙伴们抛弃了一般。有几次他尾随伙伴们去外村活动,不料被队伍中的伙伴当做“奸细”打出队伍,这更让他感觉颜面扫地,孤寂可怜。人的最大特点之一是需要交往。一旦被公众嫌弃,离群索居,无异于死囚。小六不甘心,便跟前跟后“师父长师父短”地恳求西邨收他为徒。西邨听了,心中掠过一刹那的快意:你老子是吾爹的徒弟,现在你又来拜吾为师,真是绝妙的讽刺!你老子宋树根不但忘恩负义还恩将仇报,不知你小子将来会怎样?他想,一定吸取爹的教训,非要把仇家的儿子**过来不可。“让宋家出个叛徒!让宋树根气得吐血!”

“小六,收你为徒可以,而且一定包教包会。但是,你暂时不能对外公开,更不能告诉你爹。而且,你必须服从师父的一切,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否则,不但你的师兄师弟饶不了你,并且立即解除师徒关系,让你半途而废!更不准你接近三妹!”

小六斩钉截铁地表示,一定听从师父的话,坚决不把拜师的事告诉他爹。

在此后的学武练功中,与其他的师兄师弟一样,小六聆听了西邨有关鹞子工厂的计划,觉得十分的新奇,十分向往,对他的师父也更为佩服。他目睹其爹手忙脚乱做鹞子风里来雨里去卖鹞子的情景(宋树根有一点是与徐雪森不同的,他舍不得让儿子替他外出卖鹞子),凭直觉知道这工作十二分的辛苦。如果西邨真的能开工厂,那做鹞子的人就是很体面的工人了,他将来就能当鹞子工程师。

小六在外的举动不可能完全瞒住他的爹。听到风声的宋树根查问过儿子,而且严厉地告诫儿子不要跟西邨来往,否则,就“打断你的腿”!小六严守自己的诺言,矢口否认自己练功与西邨有关,更不敢透露西邨讲述的鹞子工厂的事。他听西邨说故事的时候讲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出了家门,他在外的一切,他的爹是管不着的,也没必要让爹知道。什么事都告诉爹告诉娘,“那是小男人不是大丈夫”!西邨的话句句深入到小六的心里。他在不知不觉中沿着西邨划定的路线前行。

有人说过,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话说的一点儿都不错,尤其对正处于懵懂时期的孩童。大人,譬如自己的父母、老师,无论怎么教导怎么告诫,都不及一个同龄孩子的榜样。一旦孩子迷信了某个榜样哪怕是迷信了榜样的某个举动或者神态,就会着魔,就会模仿,就会跟着学跟着走,很难让他改过来。没有文化的农民虽然不认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几个字,但其中的道理是明白的。所以,作为过来之人的大人——父母、长辈,就十分关注孩子们的交往。“别跟着学坏了!”

小六既然迷上了西邨,宋树根就不可能凭一二次的“棒头”立马扭转儿子的选择。

有一次,小六与以往一样跟随西邨的队伍去外村“行动”。为了显示自己的忠心,他冒冒失失地冲到前面打伤了比他年龄还要小身体还要弱的对手。结果,对方围上来四五个人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脸上、腿上、手臂上留下累累伤痕。到天黑回家,宋树根见了,像审贼一样审问他是怎么回事。宋树根是信奉“棒头底下出孝子”的,越是溺爱,管教越加严厉。

毕竟年少肚子里存不住事,加上心虚,小六想用谎言掩饰:“跟西邨去寻草(即割草)……”他想说是割草时摔伤的。

宋树根听到西邨的名字就窜出一团火,气得眼都发绿了。“什么!吾是怎么交代你的?啊?跟这个贼骨头野种你能学得好?一定是他想报复老子把气出在你身上了!吾找他去!”说罢,从大门后面操起一支扁担就要冲出门去。

“爹,您别去!西邨是好汉,不是贼骨头,他从不偷东西!爹才顺手牵羊呢!您要去找他,吾就把您偷合作社麦子的事说出去!”小六急了,想到了师父的警告,一步上前拉住他爹的衣服下摆。

“什么?你、你——,你个忤逆不孝的逆子!吃里扒外的畜生!一定是被那野种教坏了!”宋树根像当头遭到一记闷棍,踉踉跄跄,气得差点吐血。

小六知道是自己闯了祸惹爹发了怒,便发誓说,今后再也不跟西邨去寻草了。宋树根这才缓过气来,教导儿子绝对不要与西邨来往,“屙屎离开他三个麦堎子”。小六千答应万应承。从此,他提醒自己千万谨慎小心,不让自己的行为被爹察觉。果然,从那以后,一直风平浪静,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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