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几年前的某一天，老人和他所在的连队开到了这里准备与前线兄弟部队换防。也是这样一个细雨绵绵的雨天，战友们围在一起呼着哈气搓手取暖。烙饼是个孤儿也是老人最好的战友，此人好酒常常偷偷带着一个小酒壶，东躲西藏的很是偷偷摸摸。连长虽然抓到他许多次也没收过许多次，可烙饼却总是不知悔改，后来战争爆发部队上了前线也难免松懈了下来，因为谁都不知道是否还能活过明天。大伙儿嚷嚷着让烙饼把酒拿出来给大伙儿抿上那么一口取暖，烙饼小气巴拉的表示没带，大伙儿一拥而上搜烙饼的身，多亏这时炊事班送来了热腾腾的热汤面条，大伙儿转头开始抢热汤面，也就放过了烙饼。这个时候能吃上一口热饭是莫大的幸福，而老人那天在炊事班帮厨煮面时故意烫伤了腿，红彤彤的血泡布满了整条右腿，他不想再上战场。
烙饼顺着碗沿滋溜滋溜吸着汤面，突然想起什么，从大兵服里掏出一个小本本，那是当时每个士兵都会随身携带的物品。烙饼将里面夹着的一张纸条交给了老人，他告诉老人这是他自己研制的泡酒秘方，如果这次回不来就由老人自己看着办吧。老人一边骂真他妈晦气，一边小心翼翼的夹在了自己的小本子里，告诉烙饼回来再还给他。那是一种特殊环境下的特殊默契，没人愿意去死，但又不知怎样逃避死亡，至少烙饼不知道。
吃完了汤面连队出发开赴阵地，老人由于腿伤留在了团部。临行前老人送别战友，战友们每个人都洋溢着青春的笑脸，似乎去的不是生死之地的战场，更像是去慰问前线部队的文工团，唱着军歌就开赴了前线。看着战友们的背影越走越远，老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是个逃兵。烙饼突然回过头挥舞着右臂冲老人高喊：“孙zei，你可别偷看啊。。”旁边的北京兵踢了他一脚：“你他妈又学老子说话！！”烙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踢的差点摔了个跟头，队列里轰然一笑。老人拄着拐杖告诉烙饼：“放心吧，我马上就会偷看的！！”
老人的连队按照预定时间与兄弟部队完成了换防交接，也就在当天夜里，越军主力兵团向我军阵地前线出击。突破口正是刚刚换防过的连队所在阵地，那天夜里细雨绵绵，天上的月亮也被这暗藏的杀意吓得躲了起来。
越军在深夜潜伏到我军阵地前方三百米处时蛰伏了下来，夜间我军炮兵常规性试探炮击阵地前沿当场造成了多名越军毙命，死伤惨重的情况下轻重伤员却无一呻吟。照明弹起，严密伪装的敌军蛰伏如前，重伤员至死不动，无线电继续保持静默，纪律与素质令人瞠目，对越战争的悲壮也正在于此。两支军队虽不是现代化的军队，但均是革命军队，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使战争愈发惨烈。而且之前中国对于越南这个小兄弟照顾有加，这场战争更像是中国在与自己的影子进行战争。残酷性可想而知。
凌晨四点四十分，东方发白之时，敌军发动了冲锋。战斗迅速进入白刃化，敌我交错，士兵们在潮水般的攻势中辗转反击，在沥血的肉搏中厮杀屠戮。在这样一场厮杀中人们只做了两件事，求生与死亡。
所有参战者的人生都因生命的渺小而被高度浓缩，那是一种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品味其中的悲壮。犬牙交错的态势导致炮火无法支援，全凭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去影响战役局部的结果。派出增援的部队还在路上，步话机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厮杀声，老人在团部帐篷外听得真真切切。心急如焚企盼援军快点赶到时，步话机里传出了一个急促的喘息声。
“我们，我们守不住了。全连，全连，就剩下我们六个喘气儿的。敌人离我们只有几十米了，让炮兵兄弟开炮吧。完毕。”
“跟丫拼啦！！！！！”
野兽般的吼叫声震耳欲聋随后瞬间消失，老人不知这是烙饼还是北京兵。一分钟后炮火覆盖了阵地，炮弹夹杂着怒火为战友复仇。增援部队半小时后赶到阵地前沿直接发起冲锋，敌军打的异常顽强，双方进入对峙阶段。炮火再一次洗礼着原本属于我方的阵地，119炮群发出怒吼，炮口制退器发出的气浪扑地而来，连指挥部都感到震动。火箭炮一口气打了十三个齐射，85加农炮、100加农炮、152榴弹炮、133加榴炮，炮管都打的通红。榴弹、燃烧弹、空爆弹，弹群所到之处，一炸就是一片，大批大批增援的敌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经历过的人回忆说连炸起的硝烟都是红色的。最终我军大批援军赶到时再一次发起冲锋，一举夺回了阵地。
我们赢了，杀红了眼的战士们占领阵地后却说不出话来。他们找不到战友们的尸体，只能看到少量我军战士尚未烧尽的衣物和大量的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原来敌人因没有时间修筑工事，将我军战士的尸体堆砌在阵地外围，盖上泥土充当临时防御体躲避炮弹和子弹。而阵地的前沿则是我军炮火的重点攻击对象，血溶进了泥土形成独特的颜色，而后炸飞，那种姑且被称之为“肉土”的东西重新覆盖，细沙般一层层铺叠着。
一个连，甚至更多，就这样消失了。
老人在伤未痊愈时提出了上前线的请求，团长驳回了他的请求。团长对老人说：“给你们连留个种。”
老人坚持上了前线，每次冲锋都带着求死的心态冲在最前面。可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一般，再凶险的战斗他也会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他说也许是战友们在天上保佑着他。直至那场持续多年的的战役结束，因作战勇猛已升任营长之位，战役结束后他选择了退伍，留了下来守着那群逝去的战友，这一守就是几十年。他每一年在战友们牺牲的那天都会风雨无阻的走几里山路爬上那个山头，老人说到这里时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我是个逃兵。”
高晋能够理解这种军人的情怀，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只有那种高于一切的情感凝聚才能让他们有动力支撑下去打赢那场战争。经历过的人都会有一种难以磨灭的记忆，而这种记忆往往会伴随他们一生，直至走进坟墓的那一刻。那些经历过一场残酷战争幸存下的人，却要付出比倒在冲锋路上的人十倍乃至百倍的勇气。老人并不畏惧死亡，甚至有些期盼死亡，这样他就可以与他的战友们重逢。对老人而言，活着，比死去更加难熬。
雨水在院子里形成一个个的小水泡儿，忽儿落下的雨滴随风飘落，泛着波纹荡起浅浅层层的微波。犹如老人的记忆早已被时间吞噬的只剩一池秋水，再强烈震撼的文字也描述不出当年的惨烈与这些年岁月流失，只剩下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听完后的感叹唏嘘。也许是在老人身上看到了外公的身影唤醒了童年的记忆，高晋在那个村落里陪了他三天，吃饭晒太阳，喝酒聊天，直到走的那天。
“大爷，要是您有一天爬不上那个山头了，怎么办呢？”
老人看了看高晋，未作声。他转向床边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字条交给了他。
“如果爬不上了，就多爬一会儿，不回来了。”
说完老人摆了摆手，示意让他走。高晋不是军人，但却给老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老人缓缓抬起右手却停在了半空中，最后放了下来。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这样的历史像一把锋利的斧头猛然间劈开人们的心房，一段血肉模糊的记忆被完整的重重砸进去再闭合。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它都会告诉你，这就是战争该有的样子。
在高晋的心里，老人与自己的外公一样，都是战争的承受者和付出者，他们都成为了历史，可惜历史是只漫步在富丽堂皇的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