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苦战,这是龙族理王桥罗毗耶此刻唯一的念头。
原以为琉璃森林的防御不至于这么不堪一击,而宗主国的天人援兵也很快就会赶到的,可直到目前为止,桥罗毗耶碰上的除了敌人还是敌人。体内的水之力因为苏摩酒的关系暂时恢复了,此刻却又迅速的流失,桥罗毗耶感到仿佛有无形的铁链正渐渐束缚着手脚,可黑色山峦般的湿婆神偏偏像根本不会减少一样,而脚下死灰的沙砾则漠然的嘲笑着无法从自然中补充力量的自己。已经无心恋战了,但情况不容桥罗毗耶抽身而退——人多势众的湿婆神正试图用分割战术,把他和迦楼罗隔开,各个歼灭。
从来没有碰到过人族这样的对手——直到现在他们的首领镇群王都没有露面,本来正式下战书挑战,吹法螺宣战都应是他的任务,在阿斯帝迦世界,这简单的仪式维系着对敌手最起码的尊重。然而人类完全不遵照战争的法则和礼仪,也完全不以围攻对手和屠杀平民为耻:人类所有的战力就是他们的数量和包被着他们身体的物质,就像一群发狂的蚂蚁一样,他们不知疼痛也不知后退,所到之处,无论是敌人还是毫无关系的平民都会被他们锋利的齿颚撕成碎片。
桥罗毗耶第一次认识到和自己对战的,并不是和自己对等的某个个体,而是无可计数的贯彻了相同的意志,以死亡追寻着胜利疯狂的复制品。
看来是镇群王是不准备让琉璃森林留下一个活口的,湿婆神对森林居民和异族游客进行着无差别屠杀;由于君王和领主都不知所踪,早已习惯逸乐,淡忘了战争的乾闼婆自卫队抵抗零散并且毫无章法;桥罗毗耶和迦楼罗师出无名的行动虽然牵制了一部分湿婆神,但无异于杯水车薪,更何况此刻他们已经自顾不暇。
贸然出来迎战是极大的错误,现在藐视人类的自己已经得到报应了。怀着这样的念头,桥罗毗耶在两架湿婆神挥舞的交错挥舞的巨臂间飞掠着,只有毫厘间的罅隙可以让他全身而退,他甚至没有时间祭起从大梵天处继承来的法器。
目力所及之处不是贪婪舔噬着万物的劫火,就是张皇乱舞而逃窜的蝴蝶,视野里已经看不见迦楼罗的身影了,除了间或响起的爆炸声让桥罗毗耶确定羽族之王还没有停止抵抗之外,就再也没有其它任何讯息。不过苏婆那斯族是从光芒中取得自然之力,所以即使昏暗的火霄红月夜能让迦楼罗不至于力竭吧……想到这里桥罗毗耶突然冷笑起来——为什么自己竟然在考虑那个迦楼罗的死活?
然而这个未完成的冷笑就这样冻结在桥罗毗耶的脸上,因为这一刻,比乌云和硝烟还要浓重的黑暗,裹挟着末日之夜的冰冷气息瞬间占据了他全部视线——那是湿婆神的巨手!
在桥罗毗耶分神的片刻之间,人类倚仗着包裹在弱小身躯之外无坚不摧的庞大铁甲,想要将死亡强加于这名闻三界的龙王身上。而讽刺的是,此刻的理王除了接受之外,已经无路可走了……
真可笑,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啊!一动不动的注视着那不断落下的死影,那不成形的冷笑渐渐在桥罗毗耶唇边化为苦涩的自嘲:原来自己直到今天都还只个沉不住气的家伙,直到今天……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心情……
“殿下……你要去哪里呢?你手臂的伤还没痊愈啊……”阿早如泣如诉的声音在总督府树宫殿的某个渡殿里响起,树萝形成的帘幕落下淡淡的黑影,素颜的乾闼婆君王画军就站在帘幕与阴影之间。贪恋着苏摩酒香气而残留下来的夜蝶寂寥的飞舞着,慢慢掠过画军的面前,照亮他朴素而热切的容颜。
隔着疏帘,乾闼婆族的君王与臣民就这样默默的对视着。画军线条质朴眼睛里燃烧着的火焰是阿早曾经看过的——在这位热情而理想主义的年轻君王无谋地刺杀总督苏摩时,这狂热的灵魂之火就曾烧灼着这双薄绿色的眼睛。然而阿早却有这样的感觉——这一刻画军眼中的火焰更加虚幻,如同镜中映出的彼岸的火灾。
——甚至画军的整个人都散发出这样虚幻的光芒。意识到这一点的阿早突然被一种不祥感攫住了,他一下子撩开了隔在两人之间的帘幕,而纤细的树萝却在阿早神经质的灌注很大力量的指尖撕裂了。那幅薄薄的帘幕平展着,像固体的水纹一样慢慢坠落,被空气的波流惊扰的夜蝶稍稍活跃起来,荧光的翅翼掠起一片斑斓的光影。
“跟我走吧!”画军压抑着情感波动的战抖声音在割破了沉默的保护膜,阿早吃惊的抬起头来,却发现画军完全不看自己,只是继续念咒般的低语着,“我们离开这里,跟我走吧,你跟我走!”
惊惶只是一瞬间的,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的乾闼婆少年很快就平静下来,他用早慧的眼睛注视着半狂热状态中的君王。而画军却依然处于热情的湍流之中:“我怎么能留在这里什么也不干……既然无法杀死敌人,那我必须去拯救!我的子民……我必须带他们离开这里,我必须救他们!”
“殿下……”困惑渐渐地从阿早眼底浮泛出来,“殿下,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这样对我说……”
“从你开始!”画军此刻才将患了热病般的眼神烙在阿早的眼里,但他的身体却相中了咒语般一动不动,“哪怕只有一个,我想救我的子民,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好……但是……我想救我的子民……”
阿早那么冷静地审视着画军,审视着这位年轻的主君犹豫而胆怯的抬起手伸向自己,却在接触到自己之前就无力的垂落了下去,审视着他说出天真话语的苍白嘴唇:“因为你离我最近,现在你就是离我最近的人——我至少……要保护好你!”
包含了太多复杂感情的水雾慢慢的笼罩了阿早清澈的眼睛,他有些不稳的踩着地上的树萝帘幕走近画军,在骄傲而偏执的乾闼婆君王有些慌张的退开之前,阿早已经踮起脚尖,无视画军下意识流露出来的反抗,抬起手将他僵硬的身躯拥进了怀里……
“好可怜……好可怜……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对你说过,所以你一直都没发现吧,其实你和我们一样,只不过是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小孩子而已……”阿早的声音就像哭泣一般,混着温柔而甜蜜的鼻音,“你也好他也好,每个人都是这样,明明只是小孩子……为什么要逞强呢……”
用力抱紧无意识的想要逃离的画军,阿早眼中的水雾化作水滴坠落下来:“从来没有人这样抱紧过你,你也没有这样拥抱过任何人吧,所以,你救不了任何人——我的殿下,你救不了任何人……”
仿佛被针刺似的强烈痉挛从阿早的肩头传来,随之而来的却是肩膀上压抑的抽泣声,阿早艰难的撑住比他高大的主君,撑住他因为突然爆发的哭泣而不能自持的身体。仿佛脱力般,年轻君主沉重的体温慢慢地下滑,似乎已经无法站立的他跪在阿早的面前,环抱住少年纤细的腰肢,无法遏抑的放声大哭。
“没有人怪你……”阿早低下头抚摸着画军柔软的短发,“因为你甚至比我还要弱小,可没有人允许你表现出弱小……所以我的殿下,你没有必要自责;如果你救不了别人,就请你好好保护自己!因为离你最近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画军困惑的抬起头仰视着娇小的乾闼婆少年,他千万子民中无比普通的一个,此刻这位年轻君王却像迷路的孩子那样无助握紧了这平民少年的衣襟:“那我该怎么办,大家都会死去,乾闼婆会消失——像阿修罗那样,像摩睺罗迦那样,大家都会死的!”
“那样也没有办法!”阿早的眼泪滴落在画军的面庞上,但他的声音却意外的开朗,“这本来就是无法逃避的事情——强悍的火之阿修罗会灭亡,智慧的水之摩睺罗迦也会灭亡,任何人也敌不过命运;但是我的殿下,我们和他们不同——住在我们躯体里的,是风!”
“风……”风之力与物质结合的眷族此刻的君王画军以复杂的声音重复着阿早的话语。阿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我们,是追逐快乐而生的风!火有一天会烧尽,水有一天会枯竭,但是风永远不会停止。事实如此啊——虽然我们早就已经失去了丰饶,但是我们依然拥有琉璃森林的幻想!这就是我们的强大,即使死寂的沙漠也无法改变我们的快乐。没有什么可怕的,现在人类所能夺走的只不过是组成我们身体的物质而已,他们无法夺走我们追寻快乐的风的灵魂!”
画军静静的注视着阿早,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正慢慢地站起身体,因为他的视线胶着在阿早和他一样线条简朴的双瞳深处。
“所以,请不要再说离开这里的话了,你应该知道,即使变成了沙漠,甚至变成黄泉,对我们乾闼婆来说琉璃森林永远是神授的天国!”阿早随着画军的动作抬起眼睛,露出了澄明的笑容,“而且请不要忘记,我的殿下:只要你还在乾闼婆就永远不会消亡,因为——你是风的种子,你就是我们的风!”
“你是要我……”惊讶的语尾急促的消失在画军的喉间,但他再次开口时,已恢复了高位者的从容,“那么你呢?其他的乾闼婆呢?”
阿早闭上眼睛轻轻的摇了摇头,他的微笑像天边一缕淡薄的曙光:“我们都很强呢,我的殿下!别人也和我一样吧——因为我有必须保护的东西,即使拼出性命也不能放开的东西……”
这一刻,阿早的声音淹没在画军的拥抱中,那曾经无法保护任何人的强大得毫无疑义的躯体,那可以破坏任何东西却不敢拥抱任何人的手臂,突然之间被和他一样的生命填满了。画军无言的抱紧阿早,就像抱紧自己行将消失的千万子民的化身,这位为快乐而生的高贵眷族的君王的身体突然像水中倒影一样波动起来,一瞬间失去了存在的实感……
阿早慢慢收拢双手回应着拥抱,画军的身体也随之收缩,清澈的萌葱色光芒从他的身体中喷薄而出,瞬间充斥了这个渡殿,进而如同藏着生命之奥秘的巨大水晶,包蕴在总督府树宫衰朽的枯木之中。
阿早的双手像保护着什么脆弱的珍宝一样,最终温柔的交握在胸前:“等你醒来时,请务必比任何人都快乐!做个好梦,我的殿下……”阿早喃喃地说着,缓缓摊开双手,乾闼婆的君王画军如同一道薄绿的柔光或微风,就这样从他最普通的子民手中升腾而起,慢慢盘旋着,没入阿早单薄的怀中……
躲在总督府树宫殿的一角,拼命捂住嘴巴制止脱口而出的惊叫的龙族仁王持国,难以置信地看着终于鼓起勇气拥抱他人的乾闼婆君王,像蜃气楼一样,消失在被夜蝶闪光的翅翼搅乱的空气里……
漆黑而冰冷的死亡为什么没有降临呢?桥罗毗耶困惑的看着急速的下后掠去的景物,是什么正载着自己飞驰——时而在沙之海面上滑行,时而高高跃起到半空……
是……冲牙——这一刻实际的意识才再次降临到桥罗毗耶的脑中。
伴着湿婆神拍落的巨掌从天而降的暗黑的死影,不可思议的在一瞬间露出了罅隙,桥罗毗耶甚至透过那罅隙,看见了孤绝的放射着血一般光芒的红月——湿婆神沉重的机身突然间倾斜了,在不可抗的更巨大的外力作用下倾斜了!为战争而铸造的庞然大物脚下平缓的沙海突然隆起了硕大无朋的沙丘,然后,某种巨兽闪着暗色鳞光的光滑脊背剖开了平静的海面,轻松的使两台湿婆神失去稳定的重心。接着仿佛凭空涌起了云山似的,一头巨大的独角鲸一下子跃出平静的沙海,这庞然大物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动作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像没入水中一样再次潜入沙底,沙柱像被溅起的巨浪一样冲天而起……
“冲牙!”在桥罗毗耶的惊叫声里,这倏忽来去的庞大水兽再一次跃出地面,将桥罗毗耶负在披着无数沙流的脊背上。那么的迅捷,甚至连站立不稳的湿婆神还没有完全栽倒在地……
而就在桥罗毗耶的视野随着冲牙飞跃而升高的一瞬间,他看见近旁树宫殿的残骸下面,有一团线条柔和的阴影,那必定是拥有生命者的身影——虽然无法立刻分辨种族,但理王敏锐的眼睛立刻确定了那是挤作一团的成年者和孩童。可能是一对母子吧,他们躲在树宫殿的废墟中,祈求从死神疏忽的镰刀下逃过这场劫难。然而此刻,桥罗毗耶看见这对母子的身上笼罩着异样的阴影,那是带着某种腐臭的味道的不祥的阴影——湿婆神!那是被冲牙掀翻的湿婆神轰然倒地时投下的黑影……
只是转眼间的事情——即将倒下的庞大的战争机器,把无法逃离的死影,覆盖在树宫殿废墟里的那对母子身上……
似乎意识到自己已成为死神的猎物,却在无意识里还存有绝望的希望,那位母亲徒劳的向着冲牙背上的桥罗毗耶举起了自己的孩子;几乎与此同时,龙族理王也下意识的向那个孩童伸出了手……
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动作啊……自己和那对母子的距离真的有那么远吗?看起来只是指尖以微小的距离错过而已,为什么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生与死铁一般的界限。
湿婆神轰鸣着倒下的漆黑机体断然地阻隔一切,切断了未来的一切可能。桥罗毗耶失去目标的手显得那么徒然甚至可笑。在急速飞掠的冲牙背上,这位优雅而艳丽的龙王困惑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从未体会过的深切的无力感从指尖慢慢弥散开来——连一个孩子也救不了,原来自己的手除了破坏和消耗之外,什么也无法创造!
而更可悲的是此刻,自己还得借助这双什么也不能创造的手紧紧捂住嘴唇,遏制住喉间不知道是想呼喊还是想呕吐的冲动。
“桥罗,桥罗毗耶!”急促的呼喊使理龙王带着不确定的表情抬起头来,只见迦楼罗已经摆脱了湿婆神纠缠,他追着跃上半空的冲牙飞腾而起,眨眼间停在了不断飞升的水兽背上。即使失去羽翼,但轻捷的苏婆那斯王还是没有丧失飞翔的本能。
“太奇怪了,这看起来不是水兽吗?”还没有站稳,迦楼罗就惊讶的发问。
决不能在迦楼罗面前表现出虚弱的样子,一直贯彻了这样的思想,几乎已经成了条件反射的桥罗毗耶立刻恢复了镇定,虽然声音还有些不稳:“这是我的从族冲牙中的一头!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它可能在亚世界之间的空间迁徙中来到这附近,和族群走散了,感受到我的波动才过来的。”
龙族是水之力与物质结合的物种中处于最高位者,强悍的龙众大多都驯养低等的大型水兽作为从族,而桥罗毗耶豢养的冲牙因为习性并不凶残好斗,使得它们可怕的攻击力往往被忽视;实际上,这种体形超大的独角鲸生性高傲不受拘束,是阿斯帝迦最难驯服的强大幻兽之一。
“冲牙的幼兽吗……”迦楼罗沉吟的语气表现出他不得不承认桥罗毗耶超群的实力,“可能把沙海当成真的海了。看来琉璃森林的结界已经有裂缝了,不然它进不来……”说到这里羽族之王低下头来注视着桥罗毗耶,因为他发现理龙王完全没有在看自己,可能自己的话对方也是心不在焉的吧。于是,迦楼罗有些自暴自弃的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么难对付!完全没有办法,我们两个不是人类的对手,还是别管了吧。”
桥罗毗耶有些迷惑的抬起那被硝烟沾染的娇好脸庞,难以置信的注视了迦楼罗一会儿,仿佛在确定自己眼前站的人究竟是谁。自己记忆中的天空之王是这样一个会满不在乎的说出如此不负责任言论的人吗?一时间,桥罗毗耶无法把眼前这个人,和多年前那个披着白纱单衣绘了满身艳丽朱砂的少年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虽然他们都有着冷火一样的眼睛……
可自己感到陌生的,仅仅是眼前这个人吗?或者,自己也许根本就连那个少年都不认识——桥罗毗耶仔细的翻阅着记忆的档案,却只是确定了这样的事实:虽然一想起那双冷火般的眼睛,骨鲠在喉的烦躁感就会点燃桥罗毗耶心中的野火,但是自己和这双眼睛的主人相处的时间根本少得可怜——有关他的记忆,有多少是从别人的议论中听来的呢,有多少是从典籍的记载中看来的呢,还有多少,是从自己被无名荒火燃烧过的心灵里独自生长出来的呢?
如今这个自己不知道的少年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了自己不知道的男子;而他留下的那粒碎骨,却已经嵌入桥罗毗耶心里去了。这里碎骨在理龙王心灵的珠母层里慢慢结茧,不知不觉已经长成了巨大的珍珠,桥罗毗耶猜测着自己一直注视的,也许只是那个人映射在这珍珠里的幻影而已……
“不管你怎么想,我已经尽力了,也算报答了琉璃森林容留我。”现在这个幻影的实体在桥罗毗耶的身边蹲下来,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我没有责任保护乾闼婆,也没跟画军、苏摩约定过什么。不能阻止人类的话,看来总督府也不是久留之地,我要带阿斯帝迦走,我是不知道你和那个小龙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可是你和他应该不会也没有余力妨碍我吧。”
到底是那里不对呢?为什么这一刻这个人是如此的陌生,桥罗毗耶还没有从困惑中走出来,就已经下意识的抓紧了了迦楼罗的前襟,出乎意料的大力使迦楼罗差点跌倒,他弯着腰单手勉强撑住身体:“干什么,很痛啊!”
桥罗毗耶摇撼着对方的衣襟:“这算什么!想一声不吭的溜走吗?你把战斗和尊严看成了什么?”
“真不像你会说的话,我不知道你这么想做英雄啊!”
“那种东西我根本不在意!”理王用力将苏婆那斯的主君拉近自己,“可是尊严呢?承认失败的尊严呢?难道要平民和统治者一样承担战败的责任吗?”
“别忘了对方是人族啊!他们根本没有下战书和吹法螺,你以为按照礼节承认失败他们就会停止攻击吗?”迦楼罗并不挣扎,只是眯起了那火焰般的眼睛,“而且就算行战败之礼,主持者也不应该是你我吧!”
吃惊的波动掠过桥罗毗耶的水色的双瞳,迦楼罗并没有放过这小小的动摇:“你来琉璃森林究竟干什么我是不想管,但别忘了我们在琉璃森林的身份和平民还有游客差不了多少,现在只是因为看不下去而帮忙的……”苏婆那斯王轻轻拉开理龙王的双手站起身来,从上方丢下意味深长的微笑,“而且我不觉得我们的关系,是亲密到可以谈论尊严的那种……”
突然间,拨云见月一般的彻悟照彻了桥罗毗耶充满了混乱迷雾的心灵——这个人何尝仅仅是刺在自己心中的碎骨,他甚至是这个龙族的喉间之骨,这个带着奇妙毒性的碎骨刺得太深了,也刺得太久了,龙族习惯了甚至麻醉于它留下的那种酥痒的疼痛……
自己和面前这个人的关系,甚至整个龙族与这个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太过暧昧:明明有着最亲密的血缘,但这个人曾被龙的君王们豢养和宠爱;明明曾被当作笼中的玩物,但这个人曾将灭亡的血雨洒遍整个龙的国土;明明双手缠绕着龙的冤魂,但这个人却从来没有被龙族当作过对等的敌人。“迦楼罗”这个名字被无数龙众用无限复杂的嗓音在暗地里传递着,这是一种欲盖弥彰的禁忌,甚至是为了被亵渎而确立起的禁忌——以无可奈何的轻视来抹煞这个人的存在,虽然龙族已经无法束缚这天域的帝王,但他的尊严却将永远被囚禁在虚空的牢笼里。
太过暧昧了,所以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甚至整个龙族和他之间的距离,被模糊了……
“苏婆那斯王!”斜靠在冲牙背上的桥罗毗耶恢复了凛冽的气质,这位八龙王中最骄傲的一位慢慢的坐直了身体,“你仔细的看过自己的手吗?”
这古怪的问题使迦楼罗再一次回过头来,不过他表情里困惑的成分却微乎其微。桥罗毗耶从容的掠起他灿烂的银发,一动不动的注视着面前的天空之君,红月就挂在他背后,劫火正贪婪的歆享着祭品,火星混着无数失去形体的乾闼婆化作的蝴蝶,不断向至高处的天宇中升腾。突然间,清澈的微笑浮现在这位龙王艳丽的嘴角:“你的手里曾经产生过什么吗?”他慢慢的站了起来,看着迦楼罗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悲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手中……曾经产生过什么吗?”
迦楼罗饶有兴味的看着提出这个问题的理王,“创造过什么”这问题在阿斯帝迦世界里多少有些可笑的味道:在这个以存在为名的世界,万物都是永恒之轮上的一环,这巨轮以亘古不变的节奏缓慢的滚动着,从不裹挟一粒尘土,也不遗留一丝辙痕;万物在这协调圆满的运作中互相转化,“创造什么”这样的念头在阿斯帝迦眷族心中几乎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如果什么也不能创造,我们为什么要存在呢?”桥罗毗耶优雅的站了起来,他那被冲牙奔驰时飞掠的疾风扬起长发和衣袂,如同银色的旗帜。
“真是可惜,你本来应该在大梵天的座下成为最好的战车武士的!”迦楼罗的微笑里带着明显的的嘲讽,“没想到成了半吊子的梵仙了!”
变成怎样也无所谓,桥罗毗耶的表情明确诉说着这样的心意。他不再看身边的苏婆那斯王,而是慢慢举起手,水色的荧光随着那纤细的手指缓缓飞旋起来。迦楼罗的表情更加困惑了,他不能明白已经很衰弱的理龙王调动他仅存的一点水之力要去干什么。而他们脚下的冲牙幼兽本来因为在沙海中无法补充损耗的水之力,行动开始有些迟缓;此刻感受到了主人的波动,它明显的兴奋起来,轻捷的掠过沙之海面,高高跃起到半空。
“从太古瀛海来,到琉璃森林去,独角的冲牙啊,呼唤你们的人是我——龙族理王,你们的主人!”随着桥罗毗耶以从大梵天处学来的独特太古语调吟咏着召唤咒语,他手心的淡淡蓝光开始化作一条由无数古文字组成的细线,急速向高空中升腾。
惊讶瞬间淹没了迦楼罗眼中的冷火,他抑制不住的脱口而出:“你要召唤冲牙族群?以你现在的力量根本不可能的!”
桥罗毗耶冷笑起来,他并不是不知道迦楼罗话里的意思——他体内薄弱的水之力已经无法支撑强大的召唤咒语了,咒语之线是那么纤细,可能无法超越琉璃森林的结界进入亚世界之间的空间瀛海吧。可是,即使只有一头冲牙能回应这召唤也好,即使是杯水车薪,至少有无辜者可以凭借它宽阔的脊背逃离这燃烧的地狱……
随着力量的损耗,咒语之线上升得越来越艰难,桥罗毗耶的冷笑却更加尖锐了——如果这个时候打开空间通道的话,自己会事半功倍:召唤咒语将轻易的传达给冲牙族群的领头兽,而冲牙族群也不必强行冲破琉璃森林的结界。沟通空间是迅行的苏婆那斯族独有的能力,对有翼者中最强大的苏婆那斯王迦楼罗来说,打开供大型的冲牙族群出入的空间通道虽然不是举手之劳,但也绝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是,迦楼罗没有动,他只是静静的注视着几乎要消失的咒语之线,连一点出手帮助的意思也没有。苏婆那斯王的冷漠更加刺激了龙族理王的高傲——即使力竭到不可弥补的地步,自己将因此而提前堕入轮回的沉眠,他也要以一人之力召唤冲牙!
水色的咒语之线渐渐没入硝烟和彤云里,片刻后天宇深处突然间爆出一片蓝色火光,这妖异的蓝火辉映着被战火染红的大地,如同翻转的夕烧与大海。“糟糕了!”伴着迦楼罗的语声,那串蓝火一边消解着组成咒语之线的古文字,一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逆着细线向桥罗毗耶回侵而来——召唤咒语被挡回来了!即使此刻已经有所动摇,这合天人与乾闼婆之力张起的结界依然拥有桥罗毗耶无法逾越的坚固。
“是逆流!”迦楼罗下意识的拉开已经没有余力的理龙王,单手张开防御的结界,但他也知道这样做根本于事无补,咒语失败的逆流无需借助任何媒介,可以不受阻碍的返回到施咒者的身上,而这种攻击的后果对目前的桥罗毗耶来说是致命的!
注视着不断逼近的蓝火,迦楼罗感到逆流降临的一瞬间,就如同一劫那么漫长……
注满香油的七枝灯台被推到的轰响使苏摩假寐中的眉头轻轻跳动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睛注视着做出这样无礼行为的鲁莽者,仁王持国怒不可遏的面容在他醉酒般的视野里渐渐清晰。黑发的月之主移开了枕着额头的手坐直身体:“有何见教,仁王阁下?”
“为什么天人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行动?你没有联系须弥山吗?你不是因陀罗派来琉璃森林的总督吗?”持国一连串的怒斥惊醒了在苏摩身边熟睡的阿斯帝迦,不知是因为被打断了睡眠的不快还是被惊吓的恐惧,这位只学会了一种表达感情方式的半龙少年的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苏摩举起袖子遮住嘴角,在天人的礼仪中这个动作象征着“笑”,虽然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笑的痕迹:“怎么能这样讲,我是琉璃森林的总督,作为一族之长和因陀罗可是相同的身份……”
“可这时总督应有的言行吗?自己的领土自己的臣民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发觉自己好像有些失控,稍稍恢复自制的持国拼命忍住脱口而出的责备,这位年少的龙王比任何人都更有身份的意识。
“我可是来琉璃森林养老的……”完全看不出任何老态的黑发天人懒洋洋的换了个坐姿,“我不想再做任何事情了,无论发生怎样的状况……我也不会再去做什么了……”
人主镇群王可能也是因为洞悉了这一点才直接向琉璃森林出兵的吧!持国狠狠地瞪着闲适得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优雅天人:“可是我的兄长……我的兄长理王桥罗毗耶他甚至还在为琉璃森林血战啊!”
“看到情形不对他就会回来的吧,迦楼罗也会提醒他的。”苏摩再一次举起了袖子,“不明不白的为乾闼婆卖命,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这位曾经拥有美好名声的天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难道真的以为人族在杀光琉璃森林的居民之后还会继续把他奉为上宾吗?或者他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变成怒涛翻滚的海面上的一片落叶,在不可抗的命运面前不抗争也不违逆,只是静静等待着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未来——或者说,他正以旁观者的态度注视着等待未来降临的自己!持国努力从苏摩点水不漏的表情中寻找合理的解释,却只是徒劳而返。
多么自私的人,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上还负载着一族的命运和尊严吗?得出这样结论的持国用力摇着头,他那还没来得及留得很长的银发多少有些蓬乱了,已经沉淀在脑海里不久前在渡殿里发生的一切也因为这动作而浮泛出来,持国深深地吸了口气:“阁下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吧,在乾闼婆君王画军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黑发的美貌天人微微眯起他那略带疲倦感的眼睛,“阿早!”他轻轻拨动长发,有些不耐烦的扬声呼唤自己仅存的侍童。
“我在这里,主人,你有什么吩咐吗?”又急又快的回答从渡殿那一边传了过来,这位乾闼婆少年以一如既往的轻率语调回应着,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过来换一下灯油。”短暂的沉吟之后,月之主将身体斜靠在锦榻上,用饶有兴味的眼光注视着持国曲扭的表情。
持国握紧拳头慢慢低下了头,可能再看苏摩一眼就会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了吧,他一字一字的说:“既然你连自己都不想保护了……让我带阿斯帝迦走!”
“这可不行!”苏摩断然地摇了摇手,“我是不管你们和迦楼罗之间有什么问题,可这是他交给我保管的东西,等我还给他之后你们再怎样我也不会过问,但现在我不能把他给你。”
虽然对方说的并非不合情理,但这却不能消解持国的焦急和愤怒,一时无法找出合适的反驳之词,这位年少的龙王涨红了脸,看起来更像是受了同伴欺负的孩童。
就在这时,阿早夸张的责备声从寝宫的入口处传来:“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嘛!一时不到就乱成这个样子……”他拎着香油提壶的轻佻姿态多少冲淡了室内紧张的气氛,可是这拿腔拿调的责备很快就被困惑的疑问取代了,阿早指着窗外被兵火映红的天空:“咦?那条发光的线是什么啊?”
“发光的线?”此刻这位乾闼婆少年的话使几乎漠视任何事的苏摩都坐直了身体,持国则更是变了脸色,转身疾步跑向窗边——暗红的天穹里纵贯着一条狭长但夺目的光线,但是就像被焚烧的引信一样,一团炫目的蓝色火花在这细线顶端爆开,不停蚕食着这不断变短的水色细丝。
微微的眩晕感里,持国终于找到自己情绪剧烈波动的原因:“原来桥罗毗耶的法术……失控了!”
“是廻风!”苏摩也难得的失去了从容,他惊呼着逆流的古称,推开靠枕站了起来,“理王这是在干什么!被自己的法术逆袭,已经……没救了啊!”
“桥罗毗耶!”持国毫无疑义的大喊和阿斯帝迦毫无节制的大笑声一同响起,半龙少年笨拙的从锦榻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奔向窗边,仿佛看见了什么稀罕的宝物一样伸手去捕捉天空中火红的月亮,几乎与此同时,他手腕上系着的九子铃突然间发出清脆的震响……
九子铃只有在感应到强大的能量波动时才会鸣动。阿早与阿斯帝迦并没有什么能力,对这突然接近的强大力量反而不那么敏感。但仿佛有一阵疾风近距离迅速掠过一样,持国感到刺耳的共鸣霎时贯穿了脑际,他忍不住抱住头颅,而一旁的苏摩也下意识的做出掩耳的动作——一定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接近!确定了这一点的月之主和仁龙王不约而同的将视线投向阿斯帝迦所指的方向……
一缕藤色的微光沁出红月的中心,这缕光芒像薄而锋利的刀刃,一瞬间切开了沉闷的天空。不断涌出的光之利刃旋转着,洒下无数晶莹的星屑,漩涡般的裂隙出现在彤云四合的空中。
“结界……结界被打开了!”苏摩难以置信的低语着,一条深紫的咒语之线刹那间从云端激射而下,联结上即将消失的桥罗毗耶的咒文。这新的咒文扑灭了那霸道的蓝火,紧接着温柔的将虚弱的水色细丝包蕴起来,天地瞬间被藤色的咒语之线沟通了,组成这细线的古文字不断铺展开来,如同一架辉煌的天梯——只是眨眼间的事情,召唤咒语完成了!
“是我们族的人!”持国欢呼起来。几乎与此同时总督府之下大地晃动起来,巨树形成的宫殿突然间变成了波涛间的一艘楼船,随着沙海涌起的浪头摇晃着。这楼船中人们不确定的视野里,远处沙海中出现了无数攒动的裂隙,那是巨兽反射着红月之光的光滑脊背,割破了平静的沙之海面。抓紧身边的阿斯帝迦努力保持平衡的持国脱口而出:“冲牙!是谁召唤来这么多的冲牙!”
就像回应持国的疑问,如同串串藤花烂漫的绽开一般,天空垂下了由深至浅紫色的光之帷幕。藤色的宝光与莹白的星屑间,太古的水之眷族庄严高贵的姿态隐隐显现出来,那银色的神光照彻了死神战车不停逡巡的大地,使劫火失色;失去形体的乾闼婆所化的蝴蝶被这光华吸引,曳着金色翅翼上斑斓的磷粉奋力向那光源飞舞,紫色、银色、金色与猩红组成的光之洪流从天空深处倾泻下来,也许整个琉璃森林都在抬头仰望吧——游行于灼热的空气里的,是高位龙王的本相。
“阇罗迦卢……”抱着失去意识的桥罗毗耶,迦楼罗注视着降临的龙之神体,以无限眷恋的嗓音呼唤着这有着美丽音节的名字。
呼唤着这属于往生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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